片刻后,她对半绿微微一笑,声音不由自主的便低了几分,带着寂寥道:“五年前。”
    五年前,谢青芙刚满十三岁,沈寂快要十五岁。
    那时候的她还是迷迷糊糊稚嫩的模样,整日缠着沈寂同她一起放风筝捏泥人,仿佛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般。沈寂却已经长成了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下颔微尖,看人的时候总是微微的低着头,高傲又冷漠。
    他对待别人的时候总是平静有礼,唯独看见她便会皱起眉心,一副想要转身逃跑的模样。谢青芙想不明白,他们明明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甚至连他洗澡的时候她都曾闯进他房间的关系,他怎么就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寂,你说清楚,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我改就是了。”
    她曾经拦在他回房的路上,这样直截了当的问他,而他却只冷淡的对她说:“大小姐,你并没有做错。只是我们都长大了,若没有主仆之分成何体统。”
    “你怎么变得这么啰里八嗦啊……整天整夜的忙着算账做事,要不然就是对我说教,我讨厌死你了。”
    那时候她被他气得嘟着嘴巴就跑开了,却不知道他站在房门口,望着她跑开的方向握紧了双拳,抿紧了双唇,因为她的“讨厌”两个字僵立许久。
    谢青芙知道的只是那以后,他对她的态度更冷淡了。
    她除了沈寂之外没有可以信任的人,谢榛每日忙着生意场上的事情,从前她还可以找沈寂抱怨,现在却连沈寂也不再理她了。心中委屈烦恼得过分,也没有人可以倾诉。厌倦又不知所措的情绪一日一日堆积在心中,几乎快要爆发出来。
    寒冬过去,南风吹拂大地的时候,是沈寂的生辰。
    即便他早已经不理她了,她却依旧没有尊严的想着,要送他一份什么样的礼物。他生辰的前一日,她跑遍了整个景阳城,甚至找了其他与他同龄的富家少爷一同参考,终于在一个首饰店里看到了那一支白玉簪。
    干净,莹润,摸上去微微的凉。她觉得再也找不到其他东西比这支簪子更适合沈寂了。一想到他一头黑发绾起来,再簪上她送的发簪的好看模样,她几乎就快要将他对她冷眼相对的事情忘在脑后了。
    她暗自欣喜的将白玉簪买了回去,却在回去的路上遇见了沈寂。他与一个出门采买的丫鬟站在一起,僵立在路上沉默的看着她,还有她身边的富家少爷。相对无言片刻后,他有礼的唤了一声“小姐”。
    谢青芙只觉得心中一团火蹭的就燃烧了起来。她没有看到他掩藏在袍袖之下,暗自握紧的拳头,她看到的只是他身旁双颊微红的丫鬟,还有他替丫鬟提着的许多东西。
    那时的她还不明白什么叫做喜欢与占有欲,她知道的只是她的沈寂同其他人在一起了。他不理她,却原来只是为了与其他人一起出门。亏她还总是想着他,为他担心,甚至费尽心思的替他挑礼物。
    谢青芙盯了他良久,终于抓着那富家少爷的袖子,转身跑掉了。
    因为生气与不知从何而来的嫉妒,他生辰的那一日她也未有表示。谢府没有人记得他的生辰,从前也只有她会同他一起度过。现在她生他的气了,于是便也不想理他了。若他许久以后没有告诉她,她不会知道那一日他冷冷清清的独自待在房间中,将前一日她与富家少爷一同从首饰店出来的画面想了千百遍,越想脸上的表情便越发冷寂,到最后竟是绝望起来。
    春雨寂寂,洒落在地上,凉意直侵入少年心间。
    他的生辰虽然寂寥,但却比不过他的心中绝望和寂寥。
    即使第二日,他便将她堵在了房门口,在她想要逃掉的时候干脆将她抱在了怀中,但心中缺失了的那一块却像是再也补不回来一般,布满了不安与裂痕。
    他蹙着眉,声音低哑不堪的问她:“你喜欢那个少爷?”
    她则是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手臂:“那你呢,你喜欢那个丫鬟?”
    两个人一起僵住,忽然就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她的脸“腾”的便红了起来,想要挣开他。然而少年的力气比她要大上许多,他只是微微怔了片刻,随后便更用力的将她抱紧,她睁大眼睛,嗅到他身上清冷的味道。
    彼此无言,只是用力的抱紧对方。
    不明白那种悸动着的,害怕失去对方的心情是怎么回事。只是肌肤相触,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心跳加快,不由自主的便放松了下来。
    不知道抱了多久,她忽然感觉自己很委屈,有些赌气的推他,低声道:“你不是说没有主仆之分成何体统吗,现在呢?现在这样就有主仆之分了吗?”
    他僵了一下,只是默默的收紧了抱着她的双臂。
    “沈寂逾矩,但却并不想放开……任凭小姐责罚。”
    她心中仍旧气着,又推了他几下,不知不觉却已经弯起了嘴角,仍旧委屈的嘟囔道:“……既然不想放开,那就,再抱紧一些啊。”
    他闻言动作一顿,将两只手臂收得更紧,紧到她的背部都在微微发疼,但她的嘴角却越弯越高,埋首在他怀中,悄然脸红。
    “不够紧,还可以再抱紧一些……”
    抱得越紧,她便能越清晰的听到他的心跳声。和她的一样,失了规律。
    那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又重新恢复如初。直到现在谢青芙也不明白,沈寂那时候为什么会突然的开始不理她,然而和好以后的他待她实在太好,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脸,但每每卷起书敲她头的时候,那样的动作总会温柔得让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化掉了。她自然而然也就失去了去追究前因后果的兴趣。
    只是想送给他做生辰礼物的那支玉簪,却到最后也没有送出去,被她偷偷的收在了首饰匣子里,整整五年不见天日,直到今日被她努力的找出来。温润如初,清冷如旧。
    “小姐,整整五年,你终于可以将这枚玉簪送出去了。”
    半绿听得是五年前便准备送的簪子,看着簪子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现在要去找沈管家么?早些送出去,也好早些放心……”
    谢青芙不由得便轻轻敲了敲她的头:“放心吧,既然整整五年都没有坏掉,现在自然也就更没有那么轻易坏掉了。”
    话虽这样说,却仍旧是小心翼翼的将簪子握在手中,站了起来。
    她吩咐了半绿就留在房中,将首饰匣子与脂米分都收拾好,自己却慢慢地向着渡水院走去。或许是因为与从前去花园散步的心境不同,谢青芙总觉得现在是在做一件坏事般,担心被人看出来。
    她走过花园,遇见家仆或是丫鬟向她行礼,都只匆匆的点点头。一路装作赏花的模样,终于到了渡水院。
    她进了渡水院,将门关好,这才轻手轻脚的走到他的房门前,轻轻的敲了敲他的房门,发出“笃笃”两声:“沈寂,你在吗?是我。”
    与平日不同,他并未冷言相向或是被她逼着才开门。不过片刻,门很快的便被拉开了,沈寂在门口让出一个位置让她进去,又很快的关上了门。
    谢青芙进了门才来得及打量他,却见他像是刚起来,身上还松松穿着白色的里衣,外面的青衫大约是为了避嫌匆匆披上,但他只有一只手,到底是不能在短时间内将衣衫理好的,所以衣襟还敞开着,露出一点胸前的肌肤,鸦发未束,全部拨向左边,披在肩前。她从未见过总是冷淡如雪的他这般慵懒模样,只望了他两秒,不由的便上去前两步,双臂环过他纤瘦有力的腰,抱住了他。
    他僵住:“……怎么了?”
    谢青芙摇摇头,只顾着吸着他身上幽深清冷如山林般的味道。顿了许久才轻声解释,也不管他到底有没有生气:“我昨天没来找你,是因为红药与我一起出门了。我们去了胭脂店和首饰店,买了很多东西。”
    沈寂仍旧静默着,静默片刻,他低道:“我知道,你让半绿告诉过我了。”
    谢青芙坚持:“虽然没有来找你,但我替你买了件礼物。”说罢,她轻吸口气,将手抬起来,将那支玉簪递到他的面前,“好看吗?”
    她下意识便撒了谎,因为不想让他想起来从前的事情,所以便说这是昨日才买的。
    但她到底不是个会撒谎的人,所以说出谎话后,竟是不敢看他的眼睛。好在他也未在意这一点,而是低眸,微微皱眉看着那支发簪,而后低道:
    “很好看,但我用不上。”
    她怔住:“……为什么?”
    他神色很冷静,嗓音低沉而带着些哑意,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我只有一只手,束不好自己的头发,所以再好看的发簪,对我来说也只是摆设。”
    ☆、第27章 新绿·(三)
    第二十七章
    谢青芙愕然,视线慢慢的下滑到他那只空荡荡的袖子,过了许久才很低很低的说道:“没关系,我可以……可以试试帮你束发。”
    她也未曾帮人束过发,虽然自己会梳发,但女子与男子总是不同的,所以她的话有些没有底气,听起来就像是试探,一点执着肯定的意思也听不出来。
    如她心中钝痛着猜想的一样,他侧过脸道:“不必。”
    谢青芙却坚持道:“我想看你束发的模样……只是看一眼都好。”
    “与平时没什么区别……”
    “但我想看。”
    前日以后,他对她已经温和了许多,虽然仍旧是冷言冷语,却已经不再暗藏讥诮。听到她坚持想看,他冷声话语戛然而止,终于不再说话了,于是她便放开他的腰,伸手去拉他的手。
    或许是因为只有这一只手,做许多事情都必须用上,不能有片刻停歇,所以他的手冰凉得像是冰块。
    她的手温暖柔软,紧贴着他手上的肌肤,彼此都是轻微的一颤。但她却像是怕极了他再缩回手,不自觉地便用了全力,像是抓着一直随时会逃跑的鱼般紧紧握住。
    她将他带到窗边坐下,伸手将他的头发撩起。他的发漆黑如墨,触手冰凉,与她的相比竟是连颜色都要深上几分。谢青芙害怕弄痛了他,拿起木梳一缕一缕小心翼翼的梳理着,梳理整齐后再仔细的束起。莹润白玉簪穿过黑发,一缕发丝从额角垂落下来,更加映得黑发漆黑,也更衬出他偏向苍白的脸色。
    她放下梳子,然后低声道:“沈寂,你真好看。”
    沈寂抬眸看着她柔软十指中握着他的头发,她的手指顺着发一直向上轻抚,直到他的下颔。然后她忽然便轻吸了口气,弯下腰从身后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肩颈之间,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
    “沈寂,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看,更完美无缺的男人了。”
    沈寂慢慢的侧过脸,鼻间嗅到她身上白梅香气,意识到两人的距离竟是这样的近,不自觉的便呼吸一窒。他刻意的想冷下声音,只是说出口的话依旧微微低哑,慢慢的传入她的耳中,徒增几分伤感:“你同别人看到的不一样……别的人,并不会像你这样以为。”
    别人眼里的他都只是个独臂的残废,只有她会像傻子一样的抓着他空荡荡的袖子,对他说他很好看。
    谢青芙道:“那些人他们不明白……他们什么都不明白。”虽然这样强调着,却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顿了顿,她转移话题道,“你束发的样子很好看,若是你每一天都愿意将头发束起来便更好了。”
    沈寂很轻很慢道:“你忘了,我只有一只手……”
    但不等他说完,她已经将他抱得更紧了,双臂像是某种藤蔓一般,死死的缠住他,让他觉得有刹那间的窒息,恨不得立刻挣开她。窒息后却又是铺天盖地袭来的温暖,以至于又恨不得让她抱得再紧一些,即便窒息而亡,也是死在这种温暖里。
    “我帮你。”
    她轻声在他耳边说道:“久闻新婚丈夫会为妻子梳发,我们两个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新婚二字,仿佛咒语。
    他心中像是被填塞进了某种奇怪的东西,既胀痛得难受,又恨不得再涨一些,以至于一瞬间竟然找不到话语来拒绝她。于是不等他做出回答,她的目光便又落在他放在一旁的鸦青色布带上。顿了顿,她放开他,在他心中松了一口气,变得怅然若失的同时,伸出手去,将那布带握在了手里。
    她看着手中布带低低的道:“我送你簪子,你应当有回礼。这条发带我便拿走了。”忽的又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你不要拒绝我……簪子我不会拿回去的,发带……我也是不会还给你的。”
    他本来略微蹙眉看着她,但看着她握紧布带,一副紧张兮兮生怕他同她抢的样子,忽然就又展开了眉头。低眸望着她手中的那条布带,低道:“只是普通的布带罢了,你若喜欢就拿去。”
    她呼吸一窒:“我喜欢什么,你都会给我吗?”
    他也一怔,心中一跳,她的呼吸近在迟尺,脖颈上都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温热。
    不等他回答,她忽然就伸出没有握住布带的那只手,从身后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胸口。紧张的心情慢慢的变得平缓,因为手指触碰到的地方是他的胸膛,胸膛下,他的心跳并不比她的心跳缓慢,每一下都剧烈有力,带得她的手也像是炙热了起来。
    她像是被某种东西蛊惑了一样,低声很轻很轻的说道:“沈寂,我喜欢你。”
    他手指颤抖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吓人的事情。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就又重复了一遍:“沈寂,我说我喜欢你。”顿了顿很快的接上,“我喜欢你,你会把你自己给我吗?”
    房间中一下子寂静得吓人。
    “……要怎么给你?”
    她的手指僵在他的胸膛上,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则是在冷声说完后静默片刻,而后侧过脸来,望着她微红的脸。
    顿了顿,她忽然就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双手自后撑在他的肩上,然后弯下腰,嘴唇与他微微侧过来的侧脸相碰。这样亲昵的动作,她却做得几欲落泪。又停了停,她也向他侧过脸去,嘴唇亲到了他的唇角。
    温热,亲密,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声碎掉了。
    他身上的味道干净清冷,萦绕在她的鼻间,让她想到了盛放在寒雪中的一株青莲。
    他微微僵住,既想向后退逃离开她的嘴唇,却又舍不得这种触感。只是简单地肌双唇相触,她却紧张的掐紧了他的肩膀,他低低垂眸,眼睫轻轻颤动。过了许久,他也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抬起那唯一的一只手来,握住了她放在他肩上的手,微微用力,握紧。
    谢青芙更紧的闭上了双眼。
    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呼吸了,但却仍旧不愿意放开他的手,也不愿意离开他的身边。谢榛的威胁,谢红药的警告,三年前的事情,他的记忆,她什么都抛到了脑后,只是握紧他冰冷的手指,像是能就这样双唇相接,一直到时间的尽头。
    又到了用午饭的时候,谢青芙走出渡水院。她回头去看沈寂,却见他就站在渡水院门口目送她离开,桂花树枯黄的叶子都被吹到了他的脚边,越发显得他孤单颓寂。她停下脚步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心中一酸,忍不住又跑了回去,用力抱住他的腰,将头埋进他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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