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乔总部的副主席办公室位于这栋大厦顶层的尽头,而这道走廊的另一头就是周永祥的主席室。韩博高敲开办公室大门,入眼是两幅巨大的落地窗,从这里望出去,整个维多利亚港的景色一览无余。
    周世礼正站在窗前。
    背影劲瘦颀长,只是微微有些落寞。
    韩博高明白他在等待些什么。高手博弈,时机是很重要的。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翟九重总不能将已经身怀有孕的女儿关一辈子,时间拖得越久,翟九重就越着急,开出的价码也就越好商量。
    只是,这里面尚有不确定的因素,其中最大的问题还是欧韵致本人的意愿。
    如果她抱定了主意不要这个孩子,抱定了主意不愿意跟他在一起,不是没有可能鱼死网破的。
    周世礼的担心一日胜过一日,一连几天,连一丝笑容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支撑多久。
    又一个周末过去,翟九重仍然没有动静,就连韩博高也开始吃惊:翟九重不像是这么沉得住气的人。
    算一算,如果她腹中的孩子还在,应该已经快三个月了。有一次他无意中听到秦洪波和办公室里的女同事闲聊,她说她的长子在她怀孕14周的时候就已有了胎动了。
    他不知道她或者他们好不好。
    一个礼拜后,他开始频繁地接触翟九重。但,翟九重显然并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君子,他开始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对周世礼的频频示好视而不见。
    在第一次的登门拜访吃了闭门羹后,韩博高终于忍不住发怒,他在周世礼的面前大骂:“翟九重这个老匹夫,胃口还真是大得很!”
    周世礼沉默不语。良久,以手撑住额头,神情十分无力。
    除了高尔夫,翟九重也素爱在风平浪静、阳光和煦的日子驾着他的“胜利号”出海钓鱼,欧韵致小的时候很喜欢跟着他出海。
    不过,今天他的运气实在不怎么好,整整一个下午,他身边的水桶里空空如也。
    但这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
    尽职的保镖从身后靠过来,弯下腰恭敬地提醒他有船只靠近,翟九重转过头,依稀看清船头站着的那人是谁,眉眼便俱都笑了起来。
    一身白色休闲服的周世礼看上去英姿飒爽,鼻梁上架了一副大大的太阳眼镜,黑色的头发根根分明,被海风整齐地往后吹去,如果不说,没有人看得出他已年过四十。翟九重与周世礼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还从来没有看周世礼这么顺眼过!
    他心情极好,微微眯眼,看着周世礼手长腿长、姿势优美地上了甲板,笑容满面地与他客套:“周贤侄这么好兴致啊,也出海来钓鱼吗?”
    周世礼没有纠正他。
    他们以往可都是以平辈论交的!
    可是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来时,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他上了甲板,并没有打算与翟九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我并没有在这里钓鱼的好兴致。”
    翟九重表现得很吃惊:“哦?”他说,“可我怎么听说周贤侄最近红鸾星动、好事将近,怎么竟还有什么烦心事不成?”
    周世礼没有立刻回答,手却微微握起。
    他周世礼自出娘胎就拥有大太阳底下的一切,说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毫不夸张,何曾被人这样奚落过?
    可是现在,他站到了这里。
    翟九重气定神闲,一脸慈爱地笑看着他,目光中有长者般的纵容。
    周世礼嘴角微动,良久才说:“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翟九重笑了出来。面上却仍然惺惺作态:“周贤侄这说的是什么话?”
    周世礼到底还是忍不住动怒:“韵致怎么样了?”
    翟九重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看不出,周贤侄倒还是个痴情种。”
    周世礼嘴角紧抿,但是没有反驳。
    翟九重笑着:“韵致当然很好。她是我的亲生女儿,难道我还会虐待她不成?”
    周世礼冷笑:“把怀孕的女儿就这样关在家里,难不成翟董还以为自己是什么慈父吗?”
    “连孩子的父亲都不着急?我着急什么?老实讲,”翟九重脸上一丝愧疚的表情也没有,“如果周贤侄你再不来,即便韵致她自己愿意,我也绝不会让她留下这个孩子。”
    这话周世礼当然相信。
    有哪个父亲会容忍自己的女儿未婚生子的呢?尤其是,这个孩子对他来说并没有利用价值。
    周世礼不打算再同他废话。他盯着翟九重:“说吧,你的条件……”
    翟九重的眉梢挑了挑,没有立即回答。
    周世礼知道他正在心里计算着筹码。
    尽管来之前早已在心里做足了准备,但是此刻听到翟九重开出的条件,他的心脏仍然不可抑制抖了抖。
    他听见翟九重说:“我并不多贪你一分便宜,你手上的华贸股份,我想以高于市场的价格回购一半,绝不致叫你吃亏!”
    周世礼只差没仰天长笑。
    他们这样纵横商场的生意人,要多厚颜无耻才能说出这样贻笑大方的话来?在通胀严重的今天,有谁会放弃一只会生金蛋的母鸡,转而守着一堆现钱?
    他冷冷地笑:“翟董倒是对自己的女儿很有信心,一个女儿换华贸的半壁江山,你可真敢想!”
    谁知翟九重竟然“哈哈”大笑:“当然!我的这个女儿,我自己最了解。周贤侄,”他说,“你可知在被我关在家里的这一个多月,韵致都做了什么?”
    周世礼没有接话,可是他的眼神却已出卖了他。
    翟九重便接着说:“她把家中书房里,我和她妈妈历年来写下的所有工作笔记都反反复复地翻了个遍,她没有哭,也不会闹,更加不屑伤害自己,遇到问题总是安安静静地寻找方法,积蓄力量,永远不会放弃努力。不妨告诉你,周世礼,在我的三个子女中,我对韵致最满意……”
    周世礼忍不住一哂。
    “了解”吗?他在心里嗤笑,有哪个女儿面对父亲的出卖会如此的镇定呢?他相信韵致她不是不想哭,而是太失望,并且知道哭泣并没有用。
    想到这里,欧韵致坐在灯下挑灯夜战的样子便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又想起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她有多么努力,外人永远无法想象,一个如此自强的人,又怎么会甘心被人操控在鼓掌上……
    他心脏突然抽痛起来。
    海上风平浪静,可是他的心底却翻涌起滔天巨浪。
    答应吗?为了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并不爱自己的女人,舍弃半壁江山,舍弃母亲的半生心血,值得吗?
    一日为王,终身为王!有哪个王者会将自己的江山拱手送人?走出这一步,他很有可能就此一败涂地,更有甚者人财两失,成为整个香江的笑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他会剩下些什么?
    难道要守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过一生?
    周世礼打了个寒战。
    他转身下了船。
    作者有话要说:上班的时候偷偷码的,觉得真心对不起这份薪水,老板很好,同事们很赞!下次还是不能这样消极怠工啊
    ☆、第三十五章
    一艘快艇犹如离弦之箭,由海天相接处乘风破浪而来,转眼就停在了大浪湾的一处崖壁下。
    周世礼拣地势平缓处上了岸,径自往山上走去,身后的随从们见状,连忙从游艇上滑下,手脚迅速地跟了上去。
    这是一条并不算开阔的私家山道。从这里上去,尽处是一幢临崖而建的欧式大宅,青山绿水间,白色的建筑若隐若现,院中一池碧水倒映着白云蓝天,看上去格外的幽静。
    周世礼的母亲何海乔,人生的最后几年就是这里度过的。
    她的死亡没有任何征兆,在此之前,她已有一年多没有跟丈夫说过话,也不大与他见面,只常与儿子保持联系。周世礼日常一有空就会到这里来,陪母亲下棋喝茶,母子俩说上一会儿话。
    出身台湾大富之家的何海乔,是首富何登云七个子女中唯一的女儿,自小受尽父母兄弟宠爱,是个真真正正的公主。她在台湾长大,在美国最好的女子学校里读书,过的是世上最好的生活,受的是世上最好的教育,可是最后,她孤孤单单地死在这里,临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陪伴。
    她在仰药自杀前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她的丈夫与儿子在内。
    何海乔下葬的那天,周世礼哭得肝肠寸断,周永祥亦然。有知机的文人借此拍周永祥的马屁,在自己的悼念文章里这样写道:“何家的大小姐海乔,原该是温室里备受呵护的花,为了一次命中注定的邂逅,她从温室里走出来,经霜历雨,直至零落成泥,也算死得其所……”
    真是天大的笑话,仿佛何海乔一生的成就就是为周永祥付出所有。而实质上,何海乔在商场上的才干并不亚于丈夫。
    她本是豪门巨富之家的娇女,骨子里流的是何登云的血,从小为父母悉心栽培长大,受的又是极好的教育,怎么会比别人差呢?
    周永祥能有今日之成就,天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不得不说,绝离不开妻子不遗余力的栽培和辅佐。
    在他们结婚之初,当所有的反对声浪都一齐袭来的时候,只有她敢昂起下巴坚定对别人说:“我相信我绝不会看错人,阿祥将来一定会有所成就。”
    ——是啊,何海乔固然是识英雄重英雄,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功成名就以后的丈夫却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了……
    真是情何以堪!
    是不是因为和他一样,也看多了身边这样令人唏嘘的爱情故事,并深深体味到了其中的艰难,所以欧韵致才会和他一样,对爱情充满恐惧,对婚姻退避三舍呢?
    周世礼在心里头想。
    他缓缓地推开了主宅的大门。
    几许金色的残阳从半开的门缝里挤进来,温柔地洒了他一身。他在母亲的牌位前直直跪下,抬起头,看着墙壁上母亲的画像,眼中隐有泪光。
    周世礼与母亲并不像。
    长相温柔的何海乔从小就是甜姐儿,每逢微笑,颊边梨涡浅漾,叫人连心都融化,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很温柔,待人接物进退有度,极少有发怒的时候。
    即便是在去世前,她也是个气度雍容的美人。
    而现在,她或也正在云端深处笑看着他,颊边梨涡浅现,眼中温柔尽显……
    一轮夕阳如火,金色的余晖洒在港城的另一处高墙深院内,欧峥嵘正坐在花团锦簇的院子里,静静地喝着茶。
    翟九重人未到,声先至,风一样冲到她面前的时候,眼中有如火的疯狂:“峥嵘,他答应了……”
    欧峥嵘站了起来。
    下一秒,手腕已被翟九重紧紧地抓住了,他像个小孩子,来回地摇晃着她的身体,大声嚷:“峥嵘,他答应了,周世礼居然答应了!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欧峥嵘震惊得半晌合不拢嘴。
    别说翟九重,就连欧峥嵘也要觉得周世礼这是疯了,拿华贸的半壁江山来换一个女人,这种事若是传出去,恐怕全香港都要看周世礼的笑话。
    原本她不过只是说气话。
    在翟九重将女儿带回香港的当晚,她就得到了消息。她简直是出离愤怒了,当夜就打电话向翟九重兴师问罪,并且严词勒令:“如果周世礼肯拿华贸的一壁江山来换,那我就考虑将女儿嫁给他,否则的话,你还有周世礼,你们想也休想!”
    可是现在,周世礼居然答应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
    为什么呢?
    难道是真的因为爱?可是这世上,有哪个男人肯放弃已经到手的锦绣江山,来换一个并不爱他的女人呢——最起码,翟九重不会。
    此刻,他完全不像一个刚刚卖掉女儿的父亲,而像一个疯狂的侥幸赌赢的赌徒,兴奋的,激动的看住她,对着她欢呼:“峥嵘,你可真是厉害,怎么会料到周世礼一定会来找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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