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直接回应曹云山的话,只是把长发从包带里拿出来,背对着他,把裙摆理好,说:
    “那我先走了。”
    “他救你一次,你就要为他跑一辈子腿么?”
    曹云山望着她的背影。
    因为不怎么去理发店,她的长发已经长过了腰,泼墨一样垂落下来,间隙中偶尔露出她裙摆不起眼处镶嵌的几颗低调的珍珠,就像白山黑水间乍然迸现的光芒。
    “你们在埃及遇险的时候,是他把你救了出来,但是埃及也是他拖着你去的。换句话说,如果不是他,你根本不会遇到危险。”
    他在她身后伸出手。
    她的发梢就垂落在他手心里,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的,像毛笔的尖端,扫过他指尖的纹路,滴下一滴看不见的墨迹。
    然后顺着他的指尖,一路流进他的血管。
    ——她离他那样近。
    他的钥匙在她手里攥了八年,这是她第一次用它打开了他公寓的小门。
    可是她此刻却马上要走了。
    因为要去泡一杯咖啡。
    ……
    “你当时还在期末考试呢,他就这样拉着你去了一个硝烟四起的地方,让你置身危险之中……”
    曹云山收回手,慢慢地把老法师的头发重新打乱:
    “难道他不该救你?”
    ……
    这个问题她倒没想过。
    除了这次她差点从十七楼掉下去,乔伊说要收利息外,在此之前,他不未把救她当作恩情。
    就好像他救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顺手捡了一只小猫,或是一只小狗一样。
    ……
    李文森转过身:
    “可他救了我不只一次,他救了我三次。上次我和你去那个鸟不下蛋的地方看电影,和那个叫陈什么……”
    曹云山接得飞快:“陈世安。”
    “对,陈世安。”
    曹云山怎么会知道陈世安的名字?
    他们又不曾打过照面。
    但李文森一时没注意到曹云山对陈世安名字不正常的熟悉度,只是自顾自地说:
    “我和陈世安一起被困在地下冰库的时候,也是他救的我。”
    “四年前我们一起去安第斯山脉画星象图的时候,要不是你机智,沈城、我、安迪、凯鲁亚克,还有那个自称俄罗斯沙皇后裔的尼古拉耶夫斯基,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大山深处。”
    曹云山幽幽地说:
    “说起来这也是救命之恩,但你看我们谁记着了?沈城不照样扣你工资,我不照样朝你大呼小叫?大家都是朋友,今天我救你,明天你救我,互相帮忙罢了,还恩情,你以为这是武侠小说?”
    “……”
    李文森皱起眉,忍不住说:
    “我觉得你弄错了,乔伊没和我谈恩情,他只是……”
    “对,他没和你谈恩情,是你自己一个人在谈,不仅天天记着,还自己把自己困在里面了。”
    曹云山曲起一条腿,语气里带着讽刺:
    “退一万步说,难道他不来救你,你就活不下来?”
    “……”
    “嗨,女孩,别忘了,你可是李文森。”
    曹云山扬起眉:
    “就谈你和我看电影被困在地下冰库那次,我要是相信你没有plan b,我就是猪。”
    “……”
    “你现在回忆一下,当时如果乔伊没来救你,你会怎么自救?”
    ……
    她会怎么自救?
    李文森单手撑着桌子,仰起头。
    一缕长发从她脸颊边滑下,她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好一会儿,才慢慢说:
    “其实,我那天没指望乔伊会来救我。”
    不仅是乔伊。
    她根本没指望,真的会有人来救她。
    用火引起的防火警报器的警报声吸引路人注意,只是一个顺便的策略。
    曹云山带她去的那家电影院太偏了,偏得连重型卡车都不经过,有人路过的可能性太低,她不过是抱着一万分之一的希望罢了。
    “一般冰库的原理和空调一样,都是氟利昂制冷。但我那天见到的冰库有些不一样。”
    李文森把长发撩到耳后:
    “门旁边有冰库的温度表,从零上二十摄氏度,一直到零下一百七十八摄氏度。”
    “一百七十八?”
    曹云山皱起眉:
    “氟利昂制冷达不到这么低。”
    “没错,氟利昂制冷,最低只能达到零下九十摄氏度,固体二氧化碳更高,只能达到零下七十摄氏度,能到达负一百七十八的,只有……”
    “液态氮。”
    曹云山接过她的话:
    “所以你打算用热胀冷缩效应?”
    “差不多。”
    李文森说:
    “燃火,拉响警报器是顺便的,我没指望有人能来。我真正想做的,是先用液态氮把门锁制冷到零下一百度左右,再用火把门锁加热,让它急剧膨胀,爆裂开来。”
    ——就像平时用冷杯子盛热水,杯子一下裂开来一样。
    “温度太低,燃火很慢,因为不完全燃烧,烟也很大。警报器响的时候火还没完全烧起来。”
    而液态氮一定就藏在管道的喉管里。
    “我本想先用一点火把喉管弄裂,但是还没等我这么做,门就已经被打开了。”
    ……她的乔伊来了。
    从天而降,像个神衹。
    ……
    “细胞致死的低温最高温度线是负二十摄氏度。因为没有液态氮喷管,我只能自己来,我都计算好了,只要我站的方位对,我顶多失去一只手,或者一条手臂。”
    李文森望着曹云山,笑了:
    “但是我不会死。”
    甚至不会疼。
    暴露在液态氮温度中,知觉已经丧失,零下一百多摄氏度的速冻,足以把手彻底冻成冰块,用锤子一敲,就能把手敲下来。
    ……这姑娘对自己有点狠过头。
    “这样说起来,那次乔伊也不算救了你,对吧。”
    曹云山看着她的微笑,觉得自己的手臂有点凉飕飕的:
    “你说他救了你三次,还有一次是哪次?”
    “昨天。”
    “昨天?”
    曹云山扬眉:
    “昨天你不是去一夜情了吗?怎么会被乔伊救?”
    ……
    来了。
    树影滚过窗台,风滚过脾和肺,从人心到电压都不稳,灯光在黑夜一般的午后明明灭灭。
    李文森慢慢地放下包。
    “你昨天去了办公室?”
    “没有。”
    “你昨天在哪?”
    “在我的公寓。”
    曹云山背靠沙发:
    “我在查上次在餐厅和你说的那件事。我约了你两次,但你两次都爽约了,我只好自己一个人慢慢查。”
    他约了她两次。
    第一次被神学院和艺术学院的战争,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密码礼物打断了。第二次被她小小的“affair”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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