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的对面只能听见超市里的音乐。
    欢快,明亮,震耳欲聋。
    沉默之中,苏惊生没有得到答案。
    苏惊生的喉咙起起伏伏,他不再等待,摁掉电话放到床头。睁眼闭眼,他紧缩眉头躺在床上,一开始只是闭着,后来慢慢地也就睡着了。
    忽然,他感到身边有人。
    苏惊生睁开眼,窗外光已尽,是晚上了。
    他眨眨眼,缓慢偏头,看到左忱半靠半躺在旁边。他住的是医院最好的单人间,屋里有沙发,可左忱还是租了个行军床。
    他看过去的时候,发现她也在看自己,目光是那种盯一个地方久了,一时间转不过去的凝滞。
    他们互相看了几秒,左忱缓慢伸出手,干燥的掌心顺着前额,一点点抚过他的发际,他柔顺的发丝。
    她什么都没说,苏惊生却忽然受不了了。
    他一把打掉左忱的手,目光斜扎,双眸做刀,试图刺穿她沉默的壁垒。
    他看到左忱被自己打掉的手在半空顿一顿,半晌,停落在床单上,平平的铺开,手背血管上有一两个青色的小孔。
    她问:”我买了梨,削给你吃,你吃不吃。“
    苏惊生咬牙说:“左忱,左忱我之前能上厕所了,医生说我术后恢复得很好,可我看到切口了。”
    左忱没有说话。
    苏惊生说:“我是不是从今以后,只有这一顶帽子可以戴了。”
    “……”
    死寂。
    良久,左忱低声开口:“你现在仍旧可以选择当男人,或是女人。”
    苏惊生嗤笑一声,抬手迅速抹了把脸,说:“我还有得选啊。”
    “有。”
    左忱的声线平淡而冷漠,好似回到初见时。
    “你以前选,是必须要选,而现在选,是可以选,这是不一样的苏惊生。”
    苏惊很快说:“好。”
    他说:“我要当男人。”
    左忱说:“你要告诉我理由。”
    苏惊生停了很久。
    他迟缓地回答道:“我不能。”
    左忱又不说话了。
    她起身走到窗边,顿了顿折回来,给苏惊生掖好被角,走去打开阳台的门,半倚着门框抽了一支烟,渺渺的雾全吹到外面。
    一支烟抽完,她抄着口袋转回身,看到了泪如雨下的苏惊生。
    他哭得五官都扭曲起来,嘴咧着,眼紧着,清鼻涕也流下来一点,脸花得一点也不漂亮,可还是保持躺着的姿势,一动不动。
    苏惊生无声地崩溃了。
    就因为左忱给他掖好的被角。
    三天间,左忱头一次笑出来。
    她轻笑一声,走过去抽了几张纸,给他擦净了人中上的鼻涕。手擦到一半就被抱住了,然后是胳膊,然后是整个上身。
    左忱两肘撑着床,尽量和他保持距离。
    “苏惊生,”她说,“我要压到你了。”
    苏惊生搂得更紧,左忱一下没撑住,上半身和他的上半身交叠在一起。
    苏惊生术后不能洗澡,身上有少年人打完球后的汗味,头发上有和她一样的洗发水薄香。左忱和他半趴在一起,喘不过气来的抽噎就在耳边,她忽然感到一种没顶的窒息感。
    远远的,她听到长河浪涛咆哮。
    数日来徘徊在脚边的水花翻腾,沒过小腿,缓慢的上涨。
    她的牙关紧咬起来,双拳紧握,闭了闭两眼。
    我从没有任何奢望。
    我只想他活着。
    平安的,健康的,偶尔寂寞的,或许有些愚蠢的,蝼蚁一般毫无意义地活着,活过一生。
    我从没有过,任何一丝其他的奢望。
    浪花漫过小腿,涨过大腿,翻滚到腰线,脑后巨大的沉闷痛击神经,左忱趴都趴不住,膝盖一软,跪倒在病床前。
    她低着头大口呼吸,五指紧攥被单,手按下去。
    扑通。
    按进了冰凉的水里。
    水下不是病房的地面,是淤泥。她扎在泥里,就这样被吸住,慢慢陷下去,抓着被单的手越来越攥不住。
    左忱感到四面全是水,大浪溅在脸上,远方全是鲸歌,长远而辽阔。
    走吧。
    走。
    走去——
    “左忱!”
    松开被单手在最后一秒被紧紧拉住,上面有人叫喊。
    左忱昏沉地抬头,脸颊忽然被人捏住按开,几粒什么倒进来,沾舌就化,苦得像人生。
    她被人灌了几大口水,呛咳着咽下去,抬手扒了下床畔,手一滑没拉住,额头砰的撞在铁架床上,铮铮鸣响传进脑后那沉重的部分,唤醒了一些昏沉。
    她的身体还要往下瘫,远处岸上的叫喊掺杂了铃声的刺耳声响。左忱一时没想明白那是什么,却撑着强站起来,踉踉跄跄抢停了那半声铃。
    “……别……叫护士……。”
    她听见自己说。
    苏惊生已经半坐起来了,他一边用袖子擦脸,一边拉着她,四下地看,不知道在找什么。
    “你……找什么……”
    苏惊生说了什么,左忱觉得自己没听懂,还在思考,动作却已经做完了。她扶着墙去拿来了苏惊生的东西,看他翻出随身带的小包,把什么用保鲜膜包着的东西拿出来,着急地撕开,仰着脸,抬着手,塞进她嘴里。
    “给你,你吃。”
    他说,声音遥远。
    “酸奶味的,给你吃。”
    “……”
    是。
    左忱的舌头确实尝到了廉价的酸奶味。
    是个棒棒糖。
    是个他妈的酸奶味棒棒糖。
    左忱忽然笑了一下。
    视野还是虚的,浪却已经在慢慢退潮了。
    左忱低低地笑,渐渐声高,她笑得像喘不过气来,偶尔被呛着,大笑充斥整间病房。
    她咬碎那个糖球,狠狠嚼着,咽下去,半弯下腰,抬起一只手,又抽出另一只。
    她两手捧着苏惊生的脸,站得还是不太稳,被药效副作用压迫的神经像醉酒的人欺骗了小脑。
    “苏惊生。”
    她拽住他的视线,强迫他和自己眸对眸,眼对眼。
    作者有话要说:  “我告诉你,我把你的鉴定书卖了,卖给刘国才,卖了三亿。”
    苏惊生刚要开口,她就打断。
    “听我说,苏惊生。”她的脸前所未有的狰狞着,“从现在起,我做什么,我怎么做,你不准问,你只准等,只准看。”
    她说:“苏惊生,我们有钱,但他们有枪,红老头再厚,也挡不住一颗当胸过来的子/弹,你只准看,必须看!”
    她说着,话慢慢的,却一点也不停,像攥着刀的赤匪,从来一无所有。
    苏惊生睁大眼睛,慢慢地问:“看……什么?”
    左忱轻轻一笑。
    “看我给你引天雷。”
    第34章
    一个半月后,苏惊生出院了。
    他在住院期间郑邻来看过他不少回, 后来干脆放了学在他边上写作业。她去时有时候左忱在, 有时候不在, 不过每次碰上郑邻都挺高兴的。
    第一回去时郑雁也来了, 两个大人在阳台上,孩子在屋里, 各谈各的。要走的时阳台门打开,肃穆的气氛和烟味一块穿堂, 糅杂成一模一样。
    等次数多了, 味儿就不一样了。
    “你带小龙虾干什么。”
    苏惊生斜眼看郑邻一样样往外拿东西, 把手套铺在病床边的桌子上。
    他的手术后续治疗里有营养和激素课,不结束不能吃刺激食物, 两个月下来喉结凸了, 嗓音低了, 第二性征随着伤口/爆发一样地疯涨,个子窜得比以前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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