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身合掌拦在眉间眯眼看看太阳,又左右瞥一眼周围, 拧开水壶送到荀裕跟前道:“赶了这么久的路, 荀公子喝口水歇歇,马也疲了, 前面有一条河,我牵它去喝些水。”
    胡有毅闻言拉着马走过来, 将手里的缰绳递给藏身。藏身却装作没看见,一手牵自己的马, 另一手牵荀裕的马, 绕过胡有毅,径直往前走。
    胡有毅跳起来道:“你这什么意思?偏生不能把我的马一起牵去?”
    藏身冷哼一声,头也不回道:“我家公子只叫我伺候荀公子, 却没叫我伺候你!你是断手还是断脚了, 自己坐着不动却倒要我……”话未完猛地闭嘴, 意识到说错了话,余光看一眼荀裕, 见他神色无常,才瞪一眼胡有毅道,“我爱牵谁的马就牵谁的马, 你管得着!”
    胡有毅并未发现什么,气得脸青红,“我不过是说了那沈钧几句,你便天天与我脸色,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我家公子是什么样的人,还轮不到你来说,荀公子心里也清楚着,你便是放再多的屁,也挑唆不了我家公子和荀公子的关系。再说,主子做什么事,难不成还要听你这下人不成?”
    一路看惯了他们吵嘴对立,此时见两人又吹鼻子瞪眼,荀裕早已见怪不怪,恐他们又打起来,微微咳了咳,问胡有毅道:“你怎会入了青云寨?”
    “我表弟被人捉到了青云寨,我原是来寻他的,不成想还是来迟了,等我找上门,他早被人剥光了皮活活害死。”胡有毅说完,喉咙动了动,眼里竟闪烁着水光。
    荀裕敛容道:“你兄弟是韩行之?”
    胡有毅神色一暗,静了片刻才道:“正是,你认识他?”
    “有过一面之缘。”荀裕凝眸道,脑海中不由浮现吊在树上那具皮毛无存的血肉,恐多言引他伤心,挥鞭往马背去,马一声长嘶,箭一般奔走。
    五日后抵达东海。海岸边泊着几只渔舟,渔夫在浅海里撒网,又轻摇小舟搁至沙滩上。
    胡有毅招来一人道:“老汉儿过来,跟您打听个事,落雁岛可是从……”话未完,渔夫脸色大变,摆摆手直后退,如同老鼠见了猫,逃命似的跑开。又询问几个渔民,哪知反应如出一辙,都推说不知道走开,胡有毅嘀咕道:“这是怎么了?如何一听落雁岛便比见鬼了还可怕?”
    藏身侧身拦住一人,把一锭银子强塞到他手中,悄声道:“小哥儿莫怕,我们只是想打听一下落雁岛怎么走,没别的意思。”
    渔夫看一眼银子,将三人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咬咬牙将银子攥进手心,左右望了望,见无人注意,小声道:“你们问落雁岛做什么?落雁岛上住的可都是朝廷反贼,若跟他们牵连上,你们可都活不成啦。”
    胡有毅道:“你这人好生废话多,便只用说怎么走就是,我们把你的船买下来。”
    渔夫忙摇头,哆嗦着把手里的银子还回来,“快饶了我这把老骨头,我要是把船卖给你们,可就犯了诛九族的大罪了。实话跟你们说吧,那岛上住着一群杀人如麻的反贼,为了防止有人给他们私信,东海沿岸的船只都被官府管制了,像我们这样世代打渔为生的渔民,一家也只允许有一只船,还必须去官府记录在案,每只船都有专门的刻印和编号,我若把船卖给了你,官府一查就知道了,我一家老小的命就都没了。你的银子我也不敢要,求你们行行好,放过我吧。”
    渔夫走后,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走过来,少年看着藏身手里的银子道:“你们要去落雁岛吧?把银子给我,我告诉你们怎么走,只要逆着水流往东南方向走大约十天就到了。”
    荀裕道:“没人肯卖船给我们,如何才能弄到?”
    少年咬了咬银子,确定是真,才笑道:“嘿,只要你要钱,哪有弄不到的东西?你以为官府控制船只,真是为了防反贼?才不是哩!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下海就要有船,官府不许私人造船卖船,谁不听话,就给谁扣上通敌的罪名,自己却是大发横财,一只船买到十两银子不止。你们既有的是银子,哪用得着愁买不到船?”
    少年走后,荀裕沉思半晌,对藏身道:“你去一趟官府,我们在这儿等你,好歹买一只船来,快去快回。”
    藏身点点头离去,荀裕身份敏感,还拿着一根拐杖,自然是不好露面的;胡有毅是个爆脾气,三句话不合喊打喊杀,也去不得;倒是自己跟着公子多年,早摸清了如何跟官场人打交道,自己去官府买船再适合不过。
    直等到午时三刻,荀裕才看到藏身摇一只船楫过来。坐船出海,几人都是第一次。胡有毅是正儿八经的北方人,旱鸭子一个,完全不会游水;荀裕虽客居江南多年,水性却也不好;藏身却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从小在水里玩大,水性却是极好。
    船楫在翻涌的波涛上颠簸前行,胡有毅面色青白地靠在船舷上,时不时哇的一声,肚里没得东西吐了,只连苦水都吐出来。荀裕却也没比他好多少,一阵头昏眼胀,胃里亦如巨浪翻腾,却被他强行按捺住。过了两三日,几人才算适应了坐船,因着逐渐有了胃口,体力也慢慢恢复正常。
    中午吃过干粮和水,胡有毅起身走至船尾,三两下脱去上衣,藏身差点跳起来,屏住呼吸走至下风口,皱着眉头喝道:“难闻死了!这么臭你还当众脱衣服?有没有点自知之明!我数三下,你不把衣服穿好,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踹海里,淹死你这腌臜混人!”
    胡有毅鼻子一声冷哼,“老爷们有点味道怎么了,这才是男人!哪像你,细胳膊细腿的,一点男人味也没有。”说罢,一手举到头顶,露出毛草旺盛的腋下,另一手合成扇子样,朝藏身所在位置扇去。
    藏身忙捏着鼻子跑到另一旁,破口大骂道:“没脸皮的泼赖,快夹了你那臭屁股滚开!”
    胡有毅心情大好,这日几坐船的郁闷一扫而光,哈哈大笑放下胳膊,将一件轻薄的里衣在海水里洗了洗,又拧干水,朝藏身招手道:“你不是嫌我味重么,帮忙给我擦擦背,我手够不着。”
    藏身眼珠子转了转,依言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衣物,刚擦两下,猛地一脚踢去,只听扑通一声,胡有毅惊叫一声掉进海里,仓皇挣扎,刚叫出一个字,整个人又沉到了水面,咸腥的海水灌满鼻孔和耳朵,一点声也发不出来。
    荀裕闻声过来,看一眼海里浮浮沉沉四肢乱打的胡有毅,又看一眼正抿嘴偷笑的藏身,脸色沉了下来。
    藏身观色忙道:“荀公子放心,有我看着呢,不会有事的。”
    胡有毅心中直骂娘,你当然不会有事,有事的是我。
    又在海上行驶几日,落雁岛也该到了。由于不是顺风而行,三人只能里轮流掌舵。
    一个巨浪涌来,船身重重一晃,藏身乍睁开眼,自己居然枕在了胡有毅腿上,如雷的鼾声极有节奏地响在耳边,循着声音一看,却见胡有毅正歪着头倚在船上,张着嘴睡得香甜,口水也快要滴下来。藏身瞪大眼,趁那口水欲下未下之际,倏地跑开,嫌弃地皱眉,又一脚踹了去。胡有毅受力歪向一边,忙从睡梦中惊醒,以为发生了何事,惊跳起来,待看见是藏身,顿了顿反应过来,喝道:“你踹我做甚?”
    “叫你睡得跟死猪一样!”
    胡有毅怒道:“你说谁是死猪?”
    荀裕突然道:“快看,那边好像是岸。”
    藏身眯眼远眺一会,又道:“咦,还有一只船朝我们来了。”
    荀裕望那船朝自己驶来,盯着看了良久,微不可查皱了皱眉,转身道:“我看这船不像普通的船,也不知是何底细,藏身水性好,先躲进船舱,以防有不测。”
    不多时,两船两距不过几丈远。只见有人喊道:“来者何人?从哪儿来?到我落雁岛作甚?”
    荀裕道:“在下纪拂尘,与仆人胡有毅从江南来,欲拜见岷王,望乞携带一二。”
    “你们见岷王有何事?既已到落雁岛,为何还手持兵器?”
    “在下慕岷王英名久矣,特持百金求见,恳请众位大人通报。”说罢,荀裕看一眼胡有毅,胡有毅会意,放下手中的佩刀。
    “随我们来。”帆船调转头,在前方领路。一柱香后,两船相继靠岸。
    一个身穿紫檀锦衣的男子走出来,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欣长,腰间系一把长剑,眼梢斜上扬,面色俊美,目光却极锐利,刀子一样在荀裕脸上转了转,视线又停在他的拐杖上,“纪公子腿脚不便?”
    “老毛病罢了,”荀裕淡笑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未敢冒昧称呼。”
    “在下江蔚平,两位请随我来。”
    江蔚平领五六人走最前,荀裕与胡有毅跟其后,又有十来个侍卫垫后。此时天未大明,落雁岛为海岛,长年多潮湿,树木依稀湿润。
    小径不过一人宽,弯弯曲曲往茂密的树丛中延伸,长出来的草木枝叉横在半空,行人稍不注意,便被芦苇荆刺划一条细口。有些树枝木质刚硬,一旦撞上人身又兹的一声折断,因有着柔韧的树皮连接,断枝垂直倒挂,时不时晃几下。荀裕前后扫一眼,发现前面的路并没有断枝,却只是后面刚走过的路,才有许多灌木草丛折断的痕迹。
    这条路显然少有人走。
    荀裕摸了摸耳朵,又摸了摸耳朵。胡有毅猛地想起靠岸前荀裕悄声嘱咐的话,如果发现有问题,就摸两下耳朵示警,以为暗号。
    想到这,胡有毅呼吸一滞,戒备地看一下四周,打起精神跟紧了荀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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