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老有圣贤之心。奈何在人世为圣贤,大不易啊。”
    陆澜安静看住他,眼中竟有罕见纯色,是真是诚。
    “愚兄是个俗人,斗胆也称公子一声贤弟。但望贤弟得辅明主,修文德,安四方,继往盛,开太平,阁老宏愿得践。无论我陆某人此生有没有福分亲眼得见,都是我朝之幸,天下之幸。”
    甄贤默默听着,想了许久,终只是点了点头,将手按在面前那扇门上。
    但陆澜却忽然又抓住他。
    “贤弟可当真都想好了?你若后悔,此刻还有退路。”
    突如其来的一握,力道之中,竟扼得他手腕生疼。
    甄贤垂目,盯住那只紧紧钳在腕骨的手。
    “我若后悔,光风兄当如何?”
    他确实还有退路。
    但陆澜已没有了。
    卢世全不是瞎子聋子,织造局的耳目遍布江南,他与陆澜见面之事,卢世全迟早也会知道。或许更是早有预料。
    倘若他要陆澜帮他,就必须先帮陆澜稳住卢世全。
    而要稳住卢世全,便只有让陆澜把他献出去,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这一件事,他并没有与陆澜互相表明过,也无需如此。
    甚至,他的心里无比清明,这一件事,如火中取栗,着实不可为,然唯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可以搏一线生机。
    他相信陆澜与他是一样清楚的。
    “你放我走,卢世全必不会放你。”
    他将那只扼在腕上的手轻轻拂开,毅然一推门。
    雅舍木门发出“吱哑”低叹,向两侧退去,隐隐有松柏清香扑面。
    甄贤凝神定睛,见屋内端端正正坐着另一人,身着朱红纻丝飞鱼服,腰悬御赐金牌,手按鎏金薄背绣春刀,逆着光,纵然甄贤不识其人容貌,也能猜知,这必是销声匿迹的张思远。
    果然如此!
    第30章 二十、不可为(10)
    失去踪影的张思远果然是在陆澜这里。
    恐怕也只有陆澜才有能耐在卢世全的眼皮子底下藏起偌大一个活人。
    “贤弟,诸事已备,千万珍重,愚兄这便不得不去了。”陆澜在门外躬身行礼。
    甄贤沉默向他点头,自己双手合了房门。
    雅舍之中唯余下二人,骤然间,静得可以听见心跳。
    甄贤知道,张思远一定也在观察他。
    飞鱼服是锦衣卫中三品以上堂官或有大功劳的军官才能获赏的服制。
    但张思远其实并非锦衣卫,而是东厂的人。
    皇帝把张思远以锦衣卫的身份派来浙江,还特意赐了飞鱼服,是为了给张思远保命。
    若非这身飞鱼服,陆澜恐怕根本不能留住张思远,否则便无法对卢世全交代。
    也多亏了有这身飞鱼服,即将成为他们能否顺利破了卢世全在江南摆下的这一局的关键。
    而今唯一只缺那一样东西,正是他此行想从陆澜手中换取的,也是张思远找上陆澜的目的所在。
    账册。
    记录陆家这许多年来与织造局及浙江各级官员“生意”往来明细的账册。
    只有拿到这些账册,才能拿住卢世全,乃至陈世钦利用织造局与陆澜行贪污公帑的实证。
    这是陆澜应允要给他却又不能给他的东西。
    那么陆澜又还能怎么做呢?
    临走前,陆澜特意向他叮嘱的一句“诸事已备”究竟是何深意?
    甄贤下意识在这雅舍中四下打量。
    陆澜虽是商贾之后,但毕竟家中三代积累,出生富裕,果真颇好风雅。这间雅舍藏于竹林深处,格局清幽,舍下除却名家藏品外,还有许多陆澜自己的字画,都装裱得精美,齐整收拾在架上。
    甄贤从架上拿起一只画卷展开来,见所绘乃是一幅织造图,其栩栩如生,精雕细刻,与其余诸多画作之写意大不相同,非亲眼见过丝绸织造坊者不能绘出。画上精细处有小字,像是针刺上去的,并无印章,唯有一角落款,时间是元贞十一年腊月,算算年头,竟已是二十余年前的旧作。
    二十余年以前,陆澜尚且还是幼童,这幅画当不是他的所作,或许是他的父祖辈。
    甄贤不由将这画卷细细又看了一遍,见装裱画卷的纸张也与其余画卷大不相同。
    陆家巨富豪门,裱画亦讲究气派,常用金泥混入纸浆之中,压得如同金箔蝉翼一般,用来装饰。但这一卷画的裱纸却平平无奇,俨然一卷不受重视的废作。
    可若当真是废作,又为何要精心装裱甚至收藏了二十余年呢?
    甄贤扫眼一看,见架上还有些许画卷,也是用同一种纸装裱,粗略一数,也有十余卷,毫无规律地散落在架上各处,被众多奢华画卷遮掩着。
    心尖遽尔震颤。甄贤觉得,他忽然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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