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嘉钰,他始终还是不舍得。
    他也知道嘉钰便是仗着他这份“不舍得”,每每地任性尖锐,偏要戳他、气他、叫他难办。
    那日北上临别时,嘉钰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尽是些什么恨不恨、用完了就除去之类的胡话,饶是听惯了嘉钰胡说的,仍然叫他心惊不已。
    有利可图时用之,弊大于利便甩得干净,这种事,若是别的什么人也就罢了,可嘉钰毕竟不是别人。
    难道他当真能连嘉钰都扔下么?
    真要如此,这条路未免也走得太凄凉了。
    真要如此……他究竟又还有什么别的是不能扔下的?是不是终有一日,哪怕是小贤,他也可以说扔就扔了呢……?
    心中淤塞沉闷,嘉斐忽然特别想见甄贤,哪怕什么也不说、不做都好。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和小贤待一会儿,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平复心绪。
    他于是沉着脸一路去找甄贤,顾不得自己脸色有多难看,待在甄贤屋里坐了好一阵,才终于觉得缓过一口气来。
    抬头一看,窗外的天色早已黑了。
    而小贤还坐在软塌打量他脸色,眉眼中隐隐有许多忧虑。
    小贤是最懂他的人,所以才知道什么时候不说话,不追问,只要这么静静陪着他便好。
    反倒是他,可能并不如他自以为得那么了解小贤。
    让小贤见棣儿和崔莹的时候,他原本是满心期待,以为自己总算是完成了这“传宗接代”的任务,有得交差了,从此以后再没人能拿着这事不放,便是父皇也无话可说。
    他原本真以为小贤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却不料小贤反而发起这么大的脾气,那样的表情、眼神,就好像他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错,靖王殿下自然是不肯认的。
    心里甚至觉得委屈。
    其实冷静下来以后,小贤是怎么个想法,到底希冀他如何作为,他大概都想得明白。他只是,发自内心地,没法做到,也不愿意那么做。
    身在这样的位置上,做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原本就没多少选择的余地,唯独这一件事,他无论如何也想保留这一点私心任性的权力。
    否则他实在害怕得很,怕自己总有一日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还活着,或是早已死了。
    可小贤这个人就是这样,凡事总想先往自己身上背,总宁愿先委屈着自己,也不肯委屈了别人。这样的一个人,明明该离这等杀人不眨眼的是非地越远越好,偏偏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拽回漩涡里,无论走了多少次都走不掉。
    为人在世,众生皆苦,没有谁能够当真拯救天下苍生,神仙不能,父皇不能,他也不能。就像行军,或是对弈,总有一些人是棋子,是必须舍弃的炮灰。虽然残酷,但没有办法。
    比如较之小贤,崔莹便是那个毫无疑问的炮灰,这一点于他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需要选择的事。
    当然这些话,如非必要,他绝不打算和甄贤说。他知道一旦他说了,小贤一定又要气得和他大吵起来。
    他也并不想尝试劝服小贤。
    既然无法求同,那便干脆不要提起,总好过硬要强扭着,徒劳争吵,再把人气走一次的好……
    侍人们已悄然掌起灯火,晚膳时间早已过了。
    他倒是没什么胃口,但小贤还在养伤,不能跟他这么饿着。
    如是想着,嘉斐将手中那卷险些被翻烂的书一扔,就唤人准备饭菜。
    早已准备齐全,只等着他这一句话的侍女们立刻鱼贯而入,眨眼已把热腾腾的饭菜和汤锅摆了一桌子,又去扶甄贤入席。
    而此时的甄贤仍是一无所知全在状况之外。
    他只是隐隐察觉殿下的情绪十分差,就好像一座随时都会喷薄而出的火山,明知道有火,却不知道何时就会彻底爆发。
    又或者不会爆发。
    但那反而更糟糕。
    为今之计,怕是也只有先说点什么高兴的哄一哄殿下,再不然能让殿下分开点心神也好。
    甄贤心不在焉地喝了两口汤水,也没什么胃口吃饭菜,便放下碗和汤勺,轻声开口:“殿下,过一阵我伤势养好,就要每日去翰林院上职了,此外还要去昭王府辅导昭王殿下的功课——”
    他才刚说了这半句话。
    嘉斐立刻神色一沉。
    甄贤着实是不知道嘉绶才闹过那么一回啼笑皆非的,否则也就不提“昭王殿下”这人了。可他既然开口就说到了嘉绶,嘉斐立刻跟被戳了肺管子一样,黑着脸就把屋里候立随侍的婢女们全都斥退出去,才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不行。”也不管甄贤后半句究竟是要说什么。
    这反应明显是误会了。
    甄贤微微怔了一瞬,一时也分辨不清楚靖王殿下究竟是单纯错判了他的意思,还是被他无意中戳中了什么别的不爽,可既然已经开了口,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我如今已不是靖王府的辅臣,外臣没有留宿王府的道理。殿下至少得有个好的说辞,否则一定会遭人非议。”
    他略静一瞬,似在审慎斟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世子尚且年幼,现在立师太早,圣上也不会答应。”
    嘉斐拿着筷子的手明显一顿,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小贤的意思,是在和他说,愿意留在王府陪伴他身旁与他朝夕相对了。
    但这人满脑子庭训礼教,多半觉得这种话直白说出口来十分羞耻,故而才说得如此迂回委婉,险些让他在气恼中会错了意。
    心头骤然一松,多日萦绕胸中的郁气,连带着方才被嘉绶激起的怒意都在这瞬间一扫而空,嘉斐不由自主笑出声来。
    他忽然觉得,这辈子若想听小贤说两句真正“好听”的,恐怕是没指望了。
    然而,即便是如此曲折隐晦的话语,此刻落在靖王殿下耳畔,也犹如私闱之中的亲昵情话般悦耳,更悦心。
    嘉斐忽然十分庆幸,方才刹那怒起把侍婢们都撵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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