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知一袭素袍,带着一个纤细小婢向甄贤行礼。
    “我想离开京城回江南去很久了。如今夙愿得偿。多谢先生成全。只是以后就不能再来书院,舍不得这些孩子。但既然有先生在,想来他们都能好好的。”
    谢晚知自从给这城南书院捐了银钱,又见这书院中收的都是男孩,有些贫家女儿却偷偷躲在院墙外偷听偷看,于是便与院判商议着在书院中辟出一块办起了女学,使这书院成了京城中第一号愿意收留女学生读书的地方。
    甄贤后知后觉,深深自愧不如。而今听谢晚知如是对他说,知道她是不放心,怕自己走后这些好不容易能来的贫苦女子又要没了着落,但又唯恐言辞不慎惹他不悦,所以才说得如此委婉。
    “郡王妃是菩萨心肠。”甄贤不由感慨,“往后其余书院也都办女学,小姑娘只要是想来习字的,我会叮嘱他们一视同仁好生教习,绝不可以男女有别将她们拒之门外。”
    谢晚知得了允诺,屈膝又向甄贤行一大礼。
    “我不过是拼尽全力图个自保罢了,算什么菩萨心肠。倒是先生你……”
    她似想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踟蹰一瞬,终于吁出一口长气,缓缓抬起眼。
    “我一个外人,本没有资格多言指摘,也没有狂妄到自诩能够说服先生。但先生是鸿鹄是仙鹤,何必执着凡尘与燕雀为伍?倘若先生不弃,晚知愿意为先生开路,从此天宽地广自在逍遥;可若先生已打定了主意,我自知不能改变先生的心志,只望先生多加保重。来日若有万一,如晚知还能为先生分忧,请先生只管上门来找,千万不要客气。”
    甄贤闻之怔忡,明白过来,唯有苦笑。
    次日,郡王妃启程还乡。
    京中茶舍闲谈,传说有人于城南亭外,见一素衣帷帽的女子,一车一婢,伫立良久,似在等待什么人,至天色将暗,终于没有等到,遂拂袖转身,飘然而走。
    第147章 四十七、长夜方始
    谢晚知离京不久,远在江南的昭王妃终于传回消息,说已寻得陆澜下落。此人如今已做了大海盗,整天漂在海上,与西洋诸国的航海商人往来,做着倒卖商货的生意。
    昭王殿下不喜此人,认为陆氏不敬天子,心无节义,仍在做着与洋人利益勾连的旧事,虽为中国商船护航,却要收取重金,其余不纳钱财的就任由他们为洋人掠夺,与旧年在浙江时并无太大分别,甚至远远不如。
    至于那些据说已在霁园付之一炬的旧账目,则迟迟没有下落。
    陆澜不愿配合,每每说及此事,便笑称自己手中自有法宝,但要甄贤本人来才请得动,除此之外,一概避而不谈。
    甄贤心知这人仍然为当年被圣上撵出海外之事而怨恨,万般无奈也没有办法,几次三番亲笔修书托昭王妃转交,然而都石沉大海。
    于是甄贤只得向嘉斐请旨,希望陛下准许,让他去一趟南海,与陆澜面谈,取回将陈世钦定罪正法的关键证据。倘若圣上恩准,人证也能一起回来,自然最好。但被嘉斐一口回绝了。
    嘉斐说什么也不答应,直言这陆澜不过就是因为贿赂内官勾结外寇而被先皇钦点判死的一个逃犯,放他一条活路他还上天了,实在不行就叫老七领着徐达虎去把这姓陆的连着他屁股后头那群西洋人一锅端掉,押解回京,严刑审问,看他不招。
    甄贤哭笑不得,只得反过来苦劝,而今国库虽已无亏空,但仍不算充盈,而那些西洋人虽然在南海小动作不断,却并没有像倭寇那样上岸袭扰,且广东省的官员年年都把洋人的贡品往京中送,眼下实在不是主动开战的好时机。不如先叫沿海卫所为当地渔民和商船护航,使他们不必依赖海盗也能安全出海,余下事,观其变化再说。但南下取与陆澜谈判的事是再不能提了,只能仍托昭王妃设法推进。
    之后数月,却出了大事。
    当今天子少习鞍马,又曾北战南征,功绩赫赫,自从登基为帝,也依然历代罕见地保持着每年一度,北上狩猎十天的习惯,除先皇崩时之外,不曾中断。
    天子自负,北狩从不带京卫禁军,只挑选三十精悍锦衣卫与少数亲信近臣同行,留下大半内阁在京中维持朝政,风驰而走,电掣而归。数年如此,未有事故。
    偏偏今年,却出了点纰漏。
    一支由北边南下贩卖马匹宝石的瓦剌商队不知缘何突然袭击天子行猎的队伍,意欲行刺。
    消息不胫而走,关外与京中皆是大震。内阁首辅曹慜受惊太过,当时便中风而倒,卧在府中不能理事。京卫指挥使童前火速调遣精兵,亲自领兵出关,迎天子还朝,却寻不见天子踪迹。
    三日以后,正当群臣焦头烂额,天子却突然现身返回京中,毫发无损,带着被锦衣卫生擒羁押的瓦剌贼首,关押进诏狱,交锦衣卫镇抚司协助都察院细审,可有里应外合叛国谋逆之密谋。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认为,这次行刺的幕后主使必是陈世钦。
    联合郑太后,刺杀当今天子,迎回被废黜圈禁的先帝长皇子,怎么看都是如今被困皇陵的陈世钦最后的奋力反扑。
    嘉斐甚至一度认定,只要拿下这瓦剌刺客,就可以坐实陈世钦的谋逆之罪,什么陆澜什么苏州旧案也就都无关紧要了,故而特意留下这活口。
    原本是应该交三司共同会审的。
    但嘉斐特意留了一个心眼。
    又或者说,是冥冥之中自有预感,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安,所以才特意把人放在诏狱,让都察院和镇抚司共同审理,想着万一有状况,也便于应对。
    几番堂审以后,那瓦剌贼首的确供出一个人来,却并不是陈世钦,而是早在先帝盛和三年时,曾有一人在今上与鞑靼对战于应州时暗中修书于瓦剌亲王,泄露军机。
    书信是今时的京卫指挥使童前童大人亲自送到瓦剌亲王手中。
    而这个写下书信的人,姓甄名贤字修文,乃是当今的左都御史、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师、今上最亲近最宠信的阁臣。
    人犯供述如是时,荣王嘉钰和甄贤双双坐在堂上。
    荣王殿下当时便拍了桌子,让两个负责录口供的文书官人都出去,但所录的案卷得留下。意思已不言自明。
    两个文书一脸土色,全哆哆嗦嗦站在原地不敢动,唯恐一出门就是两把绣春刀人头落地。
    最后还是甄贤起身发话,叫停堂审,人犯暂且收还诏狱,将案卷原封不动上呈御前,表示此案只能转交大理寺与刑部协同会审,而他自己必须避嫌。
    原本想揪老狐狸尾巴,不料审了半天却审到自己人头上来,嘉斐看完案卷,气得掀桌子,暴怒质问嘉钰为什么不当时立刻将这胡乱攀咬的贼人杀了就完事了。
    嘉钰一脸疲倦,委屈哂笑:“我倒是想杀。那被告亲自在诏狱里盯着呢,生怕原告死了,他这官司就吃不上了。我能怎么办?”
    嘉斐闻之一阵眼黑气短,好容易缓过来,立刻气急败坏地亲自去了北镇抚司,待见到人,二话不说拽住就走。但被甄贤强硬甩开了。
    此刻的甄贤心里,已经全都想得明明白白。
    这个局看似是冲他来的,其实仍然是冲着陛下。
    瓦剌人如今只是空口出首他,并没有拿出实证。恐怕他当年写下的那封信,即便不在大理寺衙门,也已在关键人物手中,闹得满城风雨只是时间问题。
    如若此时证人蹊跷死在他和荣王殿下手上,不但他说不清楚,连荣王殿下也要受牵连。
    一件陈年旧事,由他而起,累及京卫指挥使,已经足够麻烦。如若再把荣王殿下拖下水,而荣王嘉钰又还牵着锦衣卫……这是有人想要变天了。
    那设计之人正是吃定了圣上护他心切,必会关心则乱,想要立刻消灭痕迹把事情按下去,所以才做下这样的后招,只等圣上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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