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临仍旧一副木然的样子,宗如意说的话他丝毫没有听进去,也并不当回事。远瓷便冷言冷语地说:“公主要我做的事,我已做了,眼下公主完成了秦君的吩咐,我也不负公主之命,带谁出来便是我的自由。”
    “你疯了!”宗如意压低声音骂道:“南楚如今必定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你大摇大摆带他出来,莫非还想让他回秦国不成?”
    “那是我的事,不劳公主费心。”
    马车并未向北走,反倒朝着反方向行去,这一路毕竟漫长,宗如意少不得远瓷的保护,只得服软,问道:“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公主不是问了千百遍了?”远瓷语调冷冷的,“借道蛮夷,自西南返回秦国。”
    宗如意还没说话,一直沉默不语的陆临却突然“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斑斑点点溅在马车车厢内。
    “公子!”远瓷慌忙停下马车,拉过陆临的手腕。
    陆临脉象沉细迟涩,含混杂乱,情况极为不好,他几日之内受到诸多打击,即便远瓷不甘心承认,却依然要承认,陆临刺了周崇慕一剑,亦是给了他自己一剑,伤人伤己,此刻终于撑不住了。
    陆临的情况必定是要精心细养的,可在南楚境内,他们仍是一群亡命之徒,别说调养,哪怕是逃离此地,都少不得流血。
    远瓷正左右为难,陆临却低声开口了:“我没事,继续走吧。如果走不了,就把我扔在这儿吧,别为了我,耽误了你们的大事。”
    陆临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竟是自己也不想再活了,远瓷不便在荒郊野外劝说他,只能恨恨地驾着马车一路南行。
    蛮夷部族距京城近千里,他们原本的打算是借道蛮夷,北上途径孤绝山主峰所在的高原地区,再绕道胡族与北秦的争议搁置区,返回北秦。
    蛮夷虽早已归顺南楚,但毕竟是番邦部族,与南楚各种风俗都极为不同,甚至语言交流上都困难重重。原本远瓷以为,这一路虽然遥远漫长,却比纵向穿过整个南楚要可靠得多。可眼下陆临如此孱弱,怕是禁不起这一路辛苦跋涉了。
    左思右想,远瓷始终不能放心前行,陆临是心病不错,可调理根基也不是简单事,需得养好了再上路。
    他这样想着,就准备同宗如意商量,暂时寻个落脚之处,请秦国派人将宗如意接回去,远瓷带陆临留在当地疗伤。
    宗如意尚未发表意见,陆临就拒绝了,他坚持不肯多做停留,仿佛身后有千万洪水猛兽似的,催着远瓷前行。
    远瓷第一次见到陆临的时候,陆临并不是这副模样。他早就听说名扬天下的少年天才林鹭如何如何惊才绝艳,真正见到的时候却只有一个感觉,世人将他传的神乎其神,怎么却没有一个人说说他究竟如何漂亮呢?
    眼下陆临脸上再看不到一丝一毫曾经的美貌,他憔悴而衰败。周崇慕彻底抽走了他的灵魂,有时远瓷觉得,陆临虽还活着,可心已经全然死了。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陆临,那时陆临已与周崇慕感情甚笃,好的旁人谁也插不进去,他们是东一大师的爱徒,远瓷的师父才是东一大师的万千徒弟之一,论起辈分,远瓷还要喊他们一声师叔。
    远瓷的师父带了自己最得意的徒弟远瓷前来探望师父,兴致勃勃要与师父的关门弟子比剑。东一大师点了陆临上场,陆临的流光平素不过做做样子,可他毕竟经由东一大师亲手指点,竟也不输远瓷。
    远瓷比陆临大好几岁,他的师父是剑客,他也是剑客,一生最亲密的就是剑。可陆临只是一个稚嫩孩童,不输,就已经输了。
    东一大师亲昵地招手让陆临过去,指点了他几处比试时的失误,又指点了远瓷的师父,说他年轻时便心高气盛,眼下仍是这个毛病云云。
    陆临乖巧地站在一旁擦剑,周崇慕就围在陆临身边给他擦汗。
    远瓷觉得这一幕刺眼极了。
    后来他被北秦皇室招安,乱世里的剑客侠客,没有孤身成名的,需得借助复杂的力量支持,果然,他成了北秦赫赫有名的剑客。陆临仓皇来到北秦京城的时候,他在宫门用剑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一眼认出了陆临。陆临长得这样好看,这些年他始终未曾忘记。他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得平和:“这位公子,您是何人,怎能擅闯国君宫殿。”
    陆临冷冷地撇他一眼,自胸口取出一封信,在远瓷眼前闪了一眼:“南楚林鹭,国君写了亲笔信于我,你怎敢阻拦!”
    远瓷捕捉到信封上的国君私印,他收了剑,默默地退开半步,让陆临进殿。
    他不记得我了。远瓷心想。这些年来我始终记挂着他,他却不记得我了。他怎么突然来了北秦,他不是同南楚的皇帝情投意合么?
    远瓷脑海里一片混乱。
    之后他带着陆临去安置,陆临孤身一人长途奔袭,整个人透出一股冷意,远瓷那时还不知陆临打的什么主意,他将陆临安置好以后,原本想同他叙叙旧,可陆临丝毫没有那份心思。远瓷面皮薄,眼看陆临开始赶人,便识趣地走了。
    之后陆临一直都很忙碌,北秦和东齐的往来也越发密集,一直到有一天,国君决定要发动一场战争,远瓷才知道陆临都在筹谋些什么。
    他疯了,一定是疯了。远瓷想。可他并没有阻止陆临,事实上他也无法阻止陆临。他不知道陆临如何说服国君,竟然让国君对他言听计从,调令两国军队讨伐南楚。
    远瓷自此便知道,陆临不是他能得到的人。陆临这个人,爱也爱得坦荡,恨也恨得直率。他报复起周崇慕,竟能如此不念旧情狠心决绝,谁敢轻易得到他?谁敢轻易辜负他?
    陆临第二次呕血,发生在他们出逃五日之后。
    官道上布满了精兵,周崇慕始终陷入昏迷,朝中主事全赖丞相李序一人,却不是他一人能全权决定,所有的追捕圣旨都由丞相草拟,经由三省全部同意以后才能进行签发政令,昭告天下。
    这样的情况下,效率自然低了很多,这才能给他们五日宽限。陆临始终强撑着不肯就医,远瓷不得已封了他几大穴位,免得再动真气,伤势更重。
    陆临在那场战争中伤了根本,他是军师,原本用不着亲上战场,甚至他只需要在后方好好分析周崇慕的用兵就好。
    可陆临等不得。他杀了许多人,像是渴望杀光这些人,就能在战场上与周崇慕相逢,拼个你死我活。
    陆临这样不顾根本,真气四处流窜,常常是他使出十分力给对方,就有八分力还给了自己。同为武者,远瓷明白陆临越发苍白的脸色背后意味着什么。
    而他明白,却更明白自己没有立场说,也不应该说。
    远瓷这一生就是活得太过明白。他知道自己心仪陆临,也知道自己与陆临永远是两条路上的人,哪怕陆临来了秦国,他们在战场上并肩作战,陆临也始终不会多看他一眼。他所做的一切,对陆临来说都不过是旁人、陌路人罢了。
    远瓷没想到自己封了陆临的穴位,他竟然还能呕血,伸手一探,陆临的脉象已经杂乱无章,虚弱至极。
    不能再走了,再走下去陆临就会命丧于此。远瓷不再顾及宗如意的想法,强行带着陆临进了村镇借宿。
    为了便于躲避巡查,宗如意扮作男装,好在她习武出身,男装扮相也不显得有女子的娇弱之态,并不违和。
    他们已进入蛮夷和南楚的交界地带,边民混住,倒没有那么多人在意他们。远瓷要了三间房,请宗如意暂时看顾陆临,自己则飞快地去街上买了药。
    远瓷的心砰砰直跳。
    尽管他活得这样明白,一直都知晓陆临无论何时,哪怕此刻,心中仍然只有周崇慕一人,他还是不想错失这次机会。
    这可能是他离陆临最近的一次了。
    如果,如果我医好了他,让他感激我一次也好。远瓷想。
    他们又在小店里住了五日,听说宫里的皇帝醒过来了,并且不再追捕刺客,下令沿线的士兵不必再搜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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