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崇慕看得出林鹭不想同他说话,又不舍得这样放他走,就默默骑马跟在林鹭的身后。林鹭也并不是很在意周崇慕有没有跟上他,自顾自骑马往回走。
    来的时候心事重重,回的时候信马由缰,林鹭并不同周崇慕说话,只是周崇慕太久没见林鹭,只是跟着他走也都心满意足。
    林鹭的腰很细,从后面看过去,他看着风流倜傥,一点也不见折腾了一整夜的狼狈或疲惫,周崇慕思之如狂,慢悠悠跟着他逛回北宁城。
    到北宁城的时候最快也要是第二日了,期间两个人便在途中找了间旅店。周崇慕当然不敢在途中骚扰林鹭,他火急火燎同小二商量,开了林鹭隔壁的一间客房。林鹭只当他不存在,一样叫人送了饭菜到自己房里。
    周崇慕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偷偷摸摸听壁角的一天,林鹭武学出身,其实不会发现不了他的偷听,但是林鹭却全然一副没所谓的样子,既不理会也不阻止。这反倒让周崇慕更为受挫。林鹭已经真的全然不再在乎他的任何行为,而他的一言一行也不会再给林鹭带来任何困扰。
    一整夜过去,两人唯一的交集就是林鹭请小二送了热水上来,然后敲了敲周崇慕贪婪地窃听的墙角,说:“天色已晚,陛下早些休息,我也要沐浴了,还请陛下做个坦荡君子。”
    林鹭说完便开始宽衣解带,他奔波几日,劳心劳力,早已疲惫不堪,不搭理周崇慕,一来是真的觉得同他无话可说,二来也实在是没有精力,唯有要洗漱沐浴了,才忍无可忍地请周崇慕避一避。
    周崇慕自觉尴尬,他只好退回自己的床榻边。隔着薄薄的木板墙,周崇慕能清楚的听到林鹭跨进水中溅起的水花声,他心猿意马地闭着眼睛,既想捏一捏林鹭瓷白的肩颈,又想挽一把林鹭墨黑的头发。
    小时候他常常和林鹭一起洗澡,师父带他们在山中修习,林鹭就会和他去山间温泉。后来他们长大了,林鹭夜宿皇宫,两个人颠鸾倒凤一番以后,因为清洗多有不便,他才在锦华殿给林鹭修了只供他沐浴的汤池。
    周崇慕自登基以来,几乎不曾做过劳民伤财大兴土木的事情,唯有开凿汤池一事,他极尽奢靡之举,从京郊引进活水源源不断地供给殿内汤池,玉砖铺地,镶金嵌银,雕龙画凤。自然了,他们也曾在这个汤池里度过许多欢愉的时光。
    周崇慕总是在愧疚,在林鹭还不是现在的林鹭,也不曾是陆临的时候,周崇慕时刻都能感受到他热切的爱意。这种爱意让周崇慕心虚,他怕这爱意有一天遇上了不堪甚至难看的实情,会变得不可挽回。所以林鹭叛逃的时候,他甚至松了口气。
    爱很奇怪。周崇慕一边惊心于林鹭一家的胆大妄为,一边不可自控地爱上林鹭。林鹭聪明,骄傲,他眉眼动人心思玲珑,周崇慕时常觉得林鹭其实并不是完全属于他的。他享受征服林鹭的快感,也心甘情愿沉沦在这种危险的亲密当中。
    林鹭那边响起了轻轻的扣门声,周崇慕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他听见林鹭半慵懒半警惕地问:“是谁?”
    楼下的小二谄媚道:“客官,店里还有些别的快活事儿,要给您送两个来吗?”
    林鹭低声笑了,但很显然,他并没有松懈,“叫两个吧,要有点力气会干活的。”
    周崇慕的心更慌了,他猛地站起身,悄悄地打开自己的房门,等小二领着两个小女子上来的时候,周崇慕塞给小二一锭银子,道:“你们下去,让我来。”
    边境小城,何时见过出手如此阔绰的客人,小二忙不迭让两个女孩儿下去,对林鹭的房门道:“客官,人已带来了。”
    周崇慕很小心地进了门,林鹭懒洋洋泡在水里,周崇慕不敢直视。林鹭半眯着眼睛嗤笑道:“陛下日后买通下人商量的时候,声音可以再小一些,这样同直接告诉我又有什么分别。”
    周崇慕有些讪讪的,他说:“我怕这里的人粗手粗脚的,阿临,你别随便叫人伺候你。”
    林鹭睁开眼睛讥诮地看了他一眼:“陛下想多了吧,我昨天在外边睡了一整夜,叫两个人来舒缓筋骨罢了。”
    周崇慕一时大为尴尬,他讷讷道:“那……那我来帮你。”
    林鹭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不用,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林鹭的确是不喜欢旁人触碰他的,下人们的伺候另当别论,林鹭待人不亲,虽然看着脾气温和,实际上极难亲近,总有自己的距离感。
    当初他接受周崇慕的亲近,一则二人自幼相识,二则,林鹭交付了自己的一腔真情。如今真心实意收场难看,林鹭当然不会再接受周崇慕。
    周崇慕不舍得出去,厚着脸皮待在林鹭房里,没话找话道:“阿临,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他们全部的人?”
    说到这样的事,林鹭总算略微提起一点精神,耐着性子同周崇慕道:“他们跋涉千里进入楚国腹地,语言不通地势不熟,若非群体行动必定折损大半。我也说了,我们在野外睡了一夜,若是有人接应,或是身后有增援,他们根本无须如此狼狈。”
    周崇慕心中觉得十分对不住林鹭,道:“阿临,这次将你牵连进来,实非我愿,好在你没事,否则我真的会后悔终生。我不敢请你回京留在我身边由我护你周全,我只能尽量不再让这些事波及你,搅了你的清闲。”
    林鹭并不接周崇慕的话,任他一番心意晾在那里,他躺在水里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颇为玩味地道:“你这位陈淑妃的父亲,情报都做不到位还敢给人递消息,我若是他,必定第一件事就将我五花大绑,免得途中生变,这样让我大摇大摆的,可不是等着全军覆没么?莫非还当我是几年前的病秧子?”
    周崇慕尴尬地不知如何作答,忽而意识到什么,问道:“阿临,你怎么知道那是陈淑妃的父亲?”
    林鹭终于用正眼看了看周崇慕,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道:“当初不是陛下亲自授意,让我了解您的后宫吗?那会儿陈淑妃还是陈昭仪呢。”
    周崇慕不是第一次产生追悔莫及的感觉,尤其是此刻被林鹭冷眼看着,他觉得自己像是无药可救的蠢人,永远跳不出林鹭对他的讥讽和鄙夷。
    林鹭并不是很关心他怎么想,水温已经不算热了,他站起身将自己擦干,乌黑的头发湿漉漉用白玉簪子挽在脑后。
    他看着清瘦高洁,周崇慕觉得自卑而惭愧,他永远赶不上林鹭了,林鹭至今仍存赤子心肠,而他已经俗物缠身,变成了无趣愚钝的普通人。
    这是他当初自己做出的决定,他在做皇帝和做`爱人之间选择了前者,又舍不下后者,如今两头都顾及不到,只有他如同被架在砧板上炙烤,辗转反侧,左右为难。
    周崇慕越想越觉得心灰,林鹭已经走到床边准备放下床帏,一副闭门谢客让周崇慕走人的样子。周崇慕走到他床边,替他放下床帏,林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周崇慕只好退开两步,说:“你睡吧,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看你睡着。”
    林鹭“哦”了一声,说:“那你看吧,看好了就走,把门关好。”
    林鹭说完,真的便掀开被子上床,背对着周崇慕躺下。折腾了这么久,他也累了,根本没空照顾周崇慕多疑的心思,也没有义务去照顾他的想法。几乎刚一躺下,他就睡着了。
    周崇慕听见林鹭绵长安稳的呼吸,在这几年间的分离之中咂摸出一丝岁月静好的滋味,仿佛林鹭从来不曾离开他,仍然留在他的身边。
    他又想到自己离宫时那些糟乱的琐事,这种滋味又变得淡了,故此坐在林鹭的床榻边,他百感交集,却又无从开口。
    “阿临,我来的时候宫里也出事了。荣儿被淑妃下毒,就当着我的面,我居然无能为力。你记得荣儿吗?你见过他,他很喜欢你。”周崇慕坐在林鹭身边,低声说:“太医说荣儿虽然性命无忧,可以后也就只能那样了,毒太烈,伤了他的根本。那边又传来你出事的消息,我真的很怕,既怕自己一走了之,宫里再有变故,又怕自己来得晚了,你出了什么事。”
    周崇慕叹了口气,握了一绺林鹭的头发在手心,说:“有时候我经常在想,我真的做错了太多,让自己身不由己,也毁了你的一生。你得多恨我啊,你多恨我我都受着。阿临,我知道你不会再原谅我了,但我……”
    “原本就是没有关系没有交集的两个人,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各自过好各自的日子吧。”林鹭突然冷冷的开口。
    周崇慕顿觉尴尬,道:“阿临,你,你没睡着啊?”
    林鹭仍然背对着周崇慕,将自己的头发收回来,说:“原本睡着了,陛下这样絮絮叨叨,当然不能再睡下去了。”
    逐客之意如此明白,周崇慕只好站起身,说:“是我打扰你了,我这就走,阿临,你好好歇息。”
    第二日天气极为晴朗,周崇慕醒来以后听不见隔壁房间的动静,见了小二来问,才知道林鹭一大早便已离开,连房费都只付了自己的,绝不让周崇慕有一点继续跟上他的机会。周崇慕知道林鹭不想让自己跟着他,便放弃了去他面前讨他嫌,传了消息让自己的人过来。
    林鹭走到半途,遇见了前来接他的樊迎远,樊迎远年纪尚小,远远的看见林鹭,激动地滚下马来,林鹭慌忙下马,樊迎远抱着他嚎啕大哭,说是等了几天都不见他回来,以为林鹭不会再回去了。
    林鹭一边安抚樊迎远,一边在心中盘算,樊迎远如今十五岁了,也到了春`心萌动的年纪,他这样急急忙忙跑来找自己,总让林鹭觉得他有别的心思。
    林鹭只能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他不想耽误青春大好的年轻孩子,他已经心如死灰,可樊迎远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若真是那样,得同他仔细说说才是。
    周崇慕回朝,陈淑妃一家被下狱,大皇子因为母家犯事,失去了继承皇位的机会,二皇子缠绵病榻,身体孱弱,在朝臣眼中,一直令人看不透的立储之事到此已基本尘埃落定,落在了三皇子的肩上。
    周崇慕并没有对大皇子表现出任何不同或偏见,他已经折损了一个孩子,不能再武断地毁了另一个孩子的前程,一切都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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