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大人二十岁时,别人嗤之以鼻地喊他“那个冷面的状元爷”。
    傅大人而立之年时,别人私底下喊他“油盐不进的户部尚书”。说他大公无私的有,说他窃弄权柄的也有。
    渐渐地,又过十年,这个从江南小县城走出来的穷书生,年逾不惑时官至宰辅,权倾朝野,杀尽朝中贪官恶吏。偌大的皇京百十世家,竟找不出一个不守法度的纨绔。
    天底下再无一人敢直呼他的名姓。连年幼的僖宗对着这位三朝元老,都得恭恭敬敬称一声“太师大人”。
    桃李满天下,门生遍皇都。
    傅大人年逾花甲时辞官归隐,走遍了中原秀美河山,也常与知交好友结伴而行。友人都知这位名满天下的老人有个怪癖,无论冬春秋夏,身上都带着一个小小的罐子。他将这罐子护得极紧,连旁人好奇都不允,每逢行到风景秀美之处就抱着那罐子坐着,吹一支竹埙,一坐就是一日。
    偶有一日行至山涧峭壁之时,罐子不慎滚落山涧。傅大人掩面嚎啕,于山崖边枯坐三日,终顿悟。
    天光破云而出,四野骤明,袅袅仙乐中有一低沉肃重的声音缓缓道:“今奉太上元始敕命:傅姓昭先,曾修无上之真,因一念嗔痴,弃七尺为乌有,虽尤尔咎,实乃往愆。特敕封尔为东北文昌大帝正神之职,总管天地人间治学问辩。尔其钦哉!”
    至此,傅辞功德大成,得以列入仙班。
    余生已了无牵挂,连情丝都不用斩。
    作者有话要说:  虐完了,然后开始讲后世,后世没有虐,但两人兜兜转转,一直没有在一起。
    套的这段唐朝历史是虚构的,经不起考据。傅辞成仙时的一段话改编自《封神演义》第九十九回 ,那句“弃七尺为乌有”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第96章 鸡生
    等到那线天光散去,崖边也没了人影, 只剩下苍山云海与涧边的枯松。帝君闭了闭眼敛下眸中湿意, 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
    细数他与发妻的这一世, 美好的时光实在太短, 她去得又那般惨烈。最开始那些年他每每忆起往昔, 脑海中最先浮现的不是她的音容笑貌,而是她死时的绝望、沉沉压在他心底的愧疚,还有多年茕茕孑立的落寞。
    哪怕在千年后的如今, 仍没能从这满心愧悔中脱出来。
    好在这一世阴差阳错, 反倒将她送回了自己的身边。
    帝君眸光微暖, 此时一片绿色的光斑飘飘悠悠落入他手中, 这物如一块晶莹剔透的绿翡, 是唐侨遗落在第一世的残魂。他将这缕残魂贴着胸口收好,这才惊觉唐侨好半天没说话了。
    她坐在他成仙的那棵老树下, 低着头抱膝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帝君心中一咯噔, 先前强压在心底的忧虑与不安都翻腾起来。她是怨他的吧?怨他执意上京赶考, 怨他那年留在京城没回家,更怨他回来得那么迟, 他与刘清的龃龉更是雪上加霜。
    这段记忆帝君从没与任何人说过, 以前也没想说给她听, 他就想陪着她、护着她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那些惨痛的往事说出来除了让亲者痛,再没任何意义。
    可唐侨缺失的几缕残魂都遗落在前尘往事之中,也就是魂魄不全。若她循着月老的姻缘线走, 与红线另一头的北堂煜结婚,自然没有问题。
    然而帝君是仙,月老定不了他的姻缘,仙人必须得在三生石上刻下名姓,才算是夫妻,三生石就相当于是仙界的结婚证。可唐侨魂魄不全,天道不允二人结合,唯有从这些前尘往事中找齐她的残魂一途可破。
    帝君在她身侧屈膝蹲下,没敢看唐侨的表情,握住她的手涩声说:“你昨日应过我的,打我骂我都好,但不能赌气,不能不成亲。”
    唐侨整个人僵住,忽然直直朝他撞了过来,气势十分凶狠,帝君在某个瞬间都下意识地闭上眼等着扑面来的掌风了。
    却不然,唐侨只是把他撞得一个趔趄,然后埋在他颈窝里哭得几乎喘不上气,边哭边嚎道:“你是不是傻?攒着万贯家财不知道再娶个媳妇?拿个骨灰罐子就能把我等回来啊!你七老八十了为什么要跑出来爬山!!你半点武功都不会还来爬山!!”
    那时候的山可不像如今的景区,只有山脚才有村民铺好的石阶,山腰以上遍是悬崖峭壁,林中凶禽猛兽也多。敢爬这样的山,要么是武功高强的侠客,要么就是不要命的疯子。
    帝君默然,“七老八十”再一次戳中了老男人纤细敏感的神经,他怀着治学一般严谨的态度小声反驳说:“没有七老八十,那时只花甲又三。”
    六十三也是个老头子了……怕自家媳妇嫌弃自己的年纪,帝君又补了一句:“那时虽已是个老叟的模样,可成仙后寿元百倍延长,就恢复了年轻时的相貌。”
    唐侨被他气得哭声一噎,睁圆了眼睛瞪他,泪珠子不要钱一般往下掉,帝君的颈窝里全是她的眼泪,山风一吹湿冷一片。
    帝君赶紧把人搂在怀里哄,一下一下轻轻拍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这位能写出锦绣文章的盛世文豪,也能说一篓子的甜言蜜语。他组织了一下措辞,专拣唐侨爱听的说:“那些年官运亨通,时常有人送女子入府。有江南的瘦马,也有异邦的美人。”
    方才还信誓旦旦说“你娶妻我也不怪你”的唐侨瞪他一眼,帝君忙表心意:“我从没收下过,一生未续弦未纳妾,也没有红颜知己,史书可为证。这天底下纵有万千姿色,却再无一人能入我眼。”
    不是她们不好,而是他仿佛失了明一般,除了捧在怀中的骨灰罐子,什么都瞧不见。
    他唇畔噙着浅浅笑意,一点点擦干|她满脸的泪,轻声说:“你不怨我,便是我最大的幸事了。”
    唐侨重重点了点头,在他衣裳上抹干净眼泪,一颗心又酸又涨,快要心疼死这个打了一千二百年光棍的老男人了。
    “我成仙之后寻到了你的转世,还想不想看?”
    唐侨问他:“咱俩在一起了吗?”
    “没有。”
    唐侨唰得抬头,满脸不可置信:“后世的我比这辈子还惨?”帝君说找到了她的转世,只要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唐侨完全想不到任何自己会不爱他的理由。可他先前也说过他俩只做过这一世的夫妻,莫非她又是年纪轻轻就惨死的?
    “没有死得这般惨的。”帝君赶紧否认,犹豫片刻又斟酌着用词说:“只是……都不太圆满。”
    唐侨提起的心放下半截,又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犯下杀孽,本应落入地狱受罚。可那陈员外作恶多端,你除去了他也算是有功。只是杀孽不可开脱,须得落入畜生道经十世轮回,才能重新转世为人。”
    “畜生道?”唐侨一惊:“猪狗牛羊鸡鸭那些?”
    帝君抿了抿唇,似乎也觉得这般太委屈她了,眸中染上两分痛意。他再一挥手,两人眼前的景色又变了。
    方才的苍山云海立时变成了农家小院,土胚墙上密密实实爬满了绿藤,四间宽敞的青瓦房两两相对,这似乎还是个挺富庶的人家。门上挂着几串晒干的玉米棒和红辣椒,十几只公鸡母鸡小鸡在院子里晒太阳。
    “怎么变成鸡了?”唐侨哀嚎一声,纵然她方才已经有了预感,此时看到这满院鸡的时候还是额角直跳。仗着自己是戏外人,蹲在地上挨个瞅了瞅:“这哪个是我啊?”
    帝君阖眼思索半晌,从脑海中挖出一段千年前的记忆来,“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一只浅颜色的,因跟别的鸡打架受过伤,鸡冠上破了个小|洞。”
    循着这个特色找了一圈,唐侨总算找着了,神色复杂地瞧着角落里站着的那只瘦小的小母鸡,完全没办法代入自己。说它小其实并不然,这只鸡也是成年的老母鸡了,只是看模样比同伴小了整整一圈,明显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结果。
    别的鸡都昂首挺胸神气活现的,就它一只可怜兮兮地缩着脖子,别的大鸡散步时走到了它身边,它还往后退退给人家让个道儿,妥妥的泥人儿脾性。
    此时屋子里走出一个农妇,拿着个簸箕满地撒小米,十几只鸡张开翅膀扑啦啦冲过去。“鸡小唐”也跟着往上冲,却被身边的兄弟姐妹叔伯姑舅一番蹬踹。它气得直炸毛,再接再厉地冲上前去,又被战圈中的鸡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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