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几妖齐齐抬头看,那云上显露出文殊菩萨真身,猴子啧啧道:“原来文殊菩萨也与那观音一样,作坑我等的这行当。”文殊菩萨只当风大听不到猴子所说,坐在那祥云上,手中持一面照妖镜,照住了那黄毛怪的原身,镜中却是个青面黄毛的狮猁王,双眼冒着红光,他与三藏温言道:“三藏,放了我坐骑吧。”
    三藏手中禅杖一收,脚上踩着那妖怪,也彬彬有礼地朝着文殊菩萨行礼,道:“菩萨不急,待贫僧将妖怪超度完,定会让菩萨将那魂魄带走。”文殊菩萨道:“……三藏所言有趣,但这妖怪是领了佛旨,不该死。”三藏哦了一声,表示自己愿闻其详,那乌鸡国国王也支撑着爬起,朝菩萨拜了下去,问道:“不知佛祖为何要惩我?求菩萨解释一番。”文殊菩萨认出他,忽从云端落下,摇身一变,问他:“你可还识得这个模样?”
    国王一脸纳闷,又细细打量,回道:“这……这不识得了。”
    文殊菩萨收回凡人之象,坐回云端,道:“昔日你见我这般模样时方七八岁,只因你前九世功德圆满,却因种种缘由,未能金身成佛,这世佛祖便差我来度你归西,因是不可原身不可相见,变做一凡僧,问你化些斋供,又问你是否愿意度西,你尚不肯,令士兵把我一条绳捆了,送在那御水河中,浸了我三日三夜。多亏六甲金身救我归西,奏与如来,如来便纵我狮猁下凡,令他化为道士,到此处推你下井,浸你三年,以报吾三日水灾之恨。一饮一啄,只因前定,而我那狮猁并非自愿而为,打不得。”
    三藏还未说甚么,底下国王声音颤颤巍巍,问道:“他并非自愿而为?是推我下井?还是与我交好?”三藏脚下妖怪挣扎着抬起头来,他已无力变回人样,变回道士那俊美模样,如今气力逐渐流失,妖怪特征显露,青面獠牙,双眼通红,声音却未有变化,还是昔日熟悉语调:“我……并非自愿……推你下井。”
    他这是真情实意的话语了,奉旨下凡已是身不由已,五年之限,两年宽余,他无法再拖。他在五台山只不过是一只妖精,一只面目可憎的狮猁,谁愿意与狮猁谈佛论道呢,为妖岁月千千万,却不抵在凡间区区五年,他顶着他人皮相,心中畏惧,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国王对他视如知己,对他情深意重,他编下来自终南山的谎言,为了圆过这个谎言,又是一个接一个,他名字是假,身份是假,来历是假,唯有他腹内诗书学识与情感半点不假,这两年时光如同偷来一般,他还是那头就地打滚的狮猁时,何曾有想到过半点这番光景。但他不得不动手了,他接的佛旨打在他的背山,渗透入他的体内,佛光于修炼的妖精毫无伤害,而他下凡化为害人的妖怪,佛光日日夜夜侵蚀他,逼迫他,最终还是动了手。
    他封锁了御花园,在琉璃井上设置了机关,又去井下龙王处抢来定颜珠,放入国王口中,只为保存他面貌,又次次半夜下得水井去,勾出那国王魂魄,妖术迷惑之,使他误以为自己还未死,尸体不曾在他脚下罢,如同往日一般与他交谈,在御花园中漫步,谈天论地。
    天下偌大,知己难寻,他怎会又是自愿推他下井。
    国王朝着文殊菩萨跪下,磕头道:“昔日是我不识菩萨真面目,冒犯了菩萨,雷鸣如今才知,罪有应得,菩萨理应怪罪,只求菩萨切勿伤害了他。”
    太子在旁喊了声父皇,声音酸涩的很,国王伸手将他搂住,眼泪落下:“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后,但此事不怪他……此事皆因我而起,若是我离去,你定要好好当个明君。”
    三藏松了桎梏,狮猁挣扎着从他脚下爬出,也无力气挣扎起磕头,趴在地上:“菩萨……我已完成佛旨,不妨速速归去吧。”
    文殊菩萨在半空中念了句阿弥陀佛;“你原是五台山一只狮猁,每日听佛音沐灵气得以成精,要修炼成佛成仙,命中注定应遭受一劫,如今此劫已过,也是时候与我回去了。”他又对着国王道:“你是九世福人,命当贵不可言,却因试探一事,受了惩罚,如今便令你在凡间继续为王,寿终正寝,便能修金身,返灵山。”
    那狮猁与国王一同朝着菩萨又磕了头,文殊菩萨念了个咒,将狮猁变回原身,身上伤口痊愈,他坐在了狮猁背上,朝三藏颔了颔首,踏着祥光离去。
    猴子手搭凉篷,远远望着那朵祥云消失,忽朝三藏道:“那些菩萨真真个多事,只说凡人有错,怎不说他见了凡人就问他是否愿意归西,哪个凡人会应他?若是这般问爷爷,不打得他归西,就枉成了齐天大圣四个字。”
    三藏却在那边想,日/后他若编纂一本经书,其中定要用一张,写各路菩萨是如何点化凡人,虽然手段不同,但一模一样糟心,倘若他成了菩萨,也要召开个甚么点化大会,好好教导那些菩萨,如何才能与凡人正确沟通。
    送去文殊菩萨,几妖又将国王、太子、并文恭孙一道送回乌鸡国朝廷正殿上,那里皇后正坐在了殿上,百官乱成一团,皆以为他们国王太子与妖怪同归于尽,不知该如何是好,见了他们踩着祥云从天边飞过来,纷纷跪到,国王从云端落下,一手握着皇后,一手握住太子,送回到殿上落座,重整百官,又是对三藏千恩万谢,亲自率百官送出城门,卷帘那两个箱笼里重新装满了干粮,国王直直送出了几十里,等看不到了三藏影子,方才回城去。
    他余下十年内,勤勤恳恳治国,又将太子扶持上皇位,文恭孙与太子重修于好,接任了他父亲兵部尚书职位,太子性格稍微软弱,文恭孙性格强硬,在朝廷之上尚能弥补一番,雷鸣做了二十年太上皇,重修了御花园,却依旧铜锁挂住,只每日一人前往内漫步,终究寿终正寝,撒手人寰。他吐出最后一口气,便看到佛光从天边而来,祥云漫布天际,佛音袅袅,文殊菩萨化作昔日僧人模样,朝他走来,身后紧随一人,面容陌生,满头黄发,紧张地望着他。
    雷鸣抬手,朝他道:“小弟姓雷,后跟一个鸣字,不知兄台何姓何名?”
    菩萨一旁站定,不说话,面带微笑,那人走到他面前,也是拱手:“在下师厉,无字无号,五台山一狮子精而已。”
    第59章 混世魔
    话说三藏一行辞别乌鸡国国王,上了羊肠小道,直径向西去了,如今正值秋尽冬初时节,但见霜凋红叶,果实压树,此处约莫行了半个月,一路平安无事,猴子的金箍棒已是要闲的发霉,声称若是再不遇到妖怪,这根棒子他也毫无用途,只能给三师弟挑担子用了,正说着如此,忽见前方又一座高山,山上红云缠绕,师徒一行只道此山中有妖怪,精神振奋,猴子更是按捺不住,飞上云头,火眼金睛一探望,下来便是喜气洋洋,道:“师傅,此山中必有妖怪哩!”
    自古以来只有过路人怕妖怪,哪有日日夜夜期待妖怪,三藏便是加快了脚程,师兄弟几个也私下里探讨,这回又是哪个菩萨神仙不长眼睛,放妖怪下了凡,如此一番取经路走下来,便是满天的仙佛都欠了他们人情。三藏却不管这,猴子无趣,他也无聊的很,要知取经路真是白日走路,夜间入眠,甚么事情都没有,好不容易来个妖怪,先不管厉害与否,好歹有个消遣作用。
    他们这里加快了步伐,那红云盈满之处,下方山坳中,着实有个妖怪,年纪虽小,却也是霸占一个山头,手段高超,整治的那些倚老卖老的妖怪们服服帖帖,那些妖怪面前称他了大王,背后却与他取了个诨号,唤名混世魔王。这混世魔王平日里也无他事,不掠夺其他妖怪地盘,不下山去吞食人类,只与他同伴耍闹,在山中折腾,或去百里外村庄调戏凡人,偶尔被他娘亲揪了耳朵捉回去,一时半会整座山见不到他影子,过了几日,脸上带着伤痕,又是笑嘻嘻回来。
    数月前,山中几个妖怪听闻了那除妖降魔的取经和尚一事,又说那和尚乃昔日如来佛弟子转世,出生时霞光万道,身带佛气,若是吃他一块肉,便能长生不老,益寿养颜,而那和尚又面容俊美,浑不可亵渎,养起来也便是挺好的,便盘算着要将那和尚捉来,但又忧愁自身妖力不够,打不过那和尚,反而被他超度去了西天,就思量了个计划,前去找那混世魔王,道:“大王,前些日子,我等听说有一和尚从西方来——”他这才说了个开头,那魔王懒洋洋抬手阻止了他:“我也听过,怎地,你们想吃?又怕打不过?”
    妖怪心惊胆战,慌忙跪下磕首:“大王明察!小的只是想前来与大王说这事!不知大王是否有所兴趣,尚可排遣排遣。”
    那混世魔王托着下巴,他坐无坐相,斜躺在了那宝座上,一只脚高高架:“会打架的和尚……长得还不错,确实有趣的很,待他来的,可要好好去玩玩他。”
    他便等了数月,直至今日,忽觉山里来了外人,聚成妖气升上山头一看,便见了隐隐佛光,心中得知定是那和尚来了,又将妖气凑近,想仔细看看,却见一只猴子也跳上了云端,一双眼睛贼的发亮,盯着他的妖气团望了好一阵子,才下了去。那魔王收了妖气,心中千百个大胆念头闪过,最后还是摇身一变,将他红发收了进去,化作一个凡人小孩,出了山洞去与那三藏寻偶遇。
    三藏一行直径上了山,也不骑马,按山道而上,忽觉口渴得紧,小白龙自告奋勇前去寻溪水,便持了紫金钵盂,他本是龙族,对水敏感的很,也不走正路,绕了山道而行,远远便见一水涧,只是在那山凹处,四周皆是青苔,滑溜得很,无处落脚,便就地一滚,化身成了原形,口中轻轻含着那紫金钵,飞至水面上,盘旋落下,舀起一钵水,方才飞回原来站立处,刚转成了人形,便见一稚嫩少年站在了他前方,面若敷粉,眼若桃花,眼角上扬,嘴角微勾,双手负在身后,含笑望着他。
    小白龙看他虽是长得好看,但毕竟太年幼了,难免有种乳臭未干的嫌疑,更可况这山中哪来年幼浪荡富贵子,更大可能便是这山中妖怪,他也不躲避,拿着钵盂,正要从他身边走过,那少年伸手拦住了他,五根手指极不老实,堪堪搭上他腰去。小白龙心中发笑,少年还不到他胸前,也不知从何学得这副姿势,右手稳稳端了钵盂,左手顺势抚摸着少年一头红色短毛:“小弟弟,让路呗。”
    那妖怪听小白龙如此喊他,也不恼,五根手指如同女子弹琵琶一般,灵巧得很,顺着小白龙腰部一路滑下,小白龙却无端想起了天庭上的那只莲藕,感叹道如今小孩子一个比一个来的不省事,小小年纪就公然动手动脚,也不怕被人先打后卖,他急着赶回去,也不愿在此与那个妖怪起争执,便左手硬生生将那妖怪围住,搂到怀中抱了抱:“好了,抱完了。”
    他松开妖怪,继续大步往前走着,那妖怪也不上去拦他,只是在身后望着他离去背影,摩挲着下巴,忽然笑道:“真是有意思的很。”
    小白龙很快便将那小少年忘得一干二净,急急赶回到三藏身边,将钵盂递给他,又是沿着山路前进,走了不久,正绕过了一个山崖,上方咫尺之遥忽然掉下无数巨石来,轰轰作响,沿途砸着山崖上生长的藤蔓树木一起滚落下来。这距离委实太近,猴子猛然跳起,手中金箍棒挥了一半,也被碎石砸中不少,脸上血痕斑然,他们正处了两边夹山的小道上,一时无处可躲,猴子顾忌三藏凡人*,一边掩护着他,一边迅速往前逃离,卷帘单手撑了担子,另一手抓了八戒,小白龙跟在了最后,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眼前突然一片红色。
    有人勾住了他的脖颈,双脚却缠在了他腰间,趴伏在他背上,他眼前是一片火焰,无穷无尽,快要连到了天上去,那人凑在了他耳边:“变龙呗,我想玩玩。”小白龙听这声音熟悉得很,顿时想起那个身形才及他腰的少年,心中不由自主学了三藏暗骂一句智障,右手反过去想要将他拽下来。少年却灵活的很,在他背上扭来扭去,便是不让他的手触碰到一片衣角,小白龙召唤了水浪,将他整个人卷住,那少年指尖点点,竟是在水浪中点起一抹火焰,凡间的水畏惧这火焰,飘起丝丝白烟。小白龙无可奈何,遽然化成原形,直直蹿到了天上去。
    他在天中急速飞翔,旋转游走,想要将那少年弄下背去,那少年紧紧搂住了龙身,尖叫不已,却是兴奋至极,大喊着再快些,再快些,浑然不怕,小白龙又窜入那深涧中,直径潜到了底,又掉头飞上,继续蹿下,来往数次,那少年毫无晕头转向之色,反而搂着他更加紧了,呼吸急剧,双目带了兴奋之色:“别跟那和尚去西天了,跟我留在这里可好?”
    小白龙心想妈的怎么还没有将那个智障淹死,又是心悸别说是莲藕第二,他这番折腾,自己也弄得气喘吁吁,不得已落在地上,就地一滚变成人形。少年双手双脚都缠在了他身上,还要问他为何不再飞一会儿,小白龙心道完了,今个儿遇到的智障非同小可,再飞,再飞小爷的脖子都要被你勒断了,便高冷地哼了一声:“不陪你这妖怪玩了,快快将我放开,我还能看你年纪幼小,不与你计较,若是师傅来了,不论你男女老少,一概都是要超度了。”
    那少年一点松手的迹象也没有,却是沉吟道:“来了也好,我本打算抓那三藏,如今却能与他作个交易,我放他走,这往后几百里内,至我父亲处,其中妖怪皆不会去打扰你师傅,只要将你留下便可。”
    小白龙恼怒得很,气急败坏,呸了他一声:“我师傅不用你让,也要一个接一个超度过去,你倒是松不松手?”
    少年嗯了一声:“这般厉害?为何带着的徒弟却只是脸蛋儿好看?你说,你师傅带你有何用?”
    小白龙并不想接那妖怪话茬,毕竟他确实只有身为坐骑的功效,打妖怪不用他,化缘也不用他,偶尔找不到水需要他来,但这活二师兄也能干,他在这行列中独一无二的只剩下坐骑了,便怒道:“这不需你管!下来就让你见识见识小爷本领!”
    少年一点松手的意思也没有,反而抱得更紧了,贴着他的脸,笑道:“见识本领的方法有许多种,为何要如此野蛮,我不下,你将我拽下来呀?”
    小白龙也不与他再废话,手中从怀内掏出扇子,扇骨铮铮,便是朝背后打去,少年欸了一声,身形扭开,也不知如何动作,忽然闪到了他正面来,强硬按住了他双手臂膀,小白龙往怀中一戳,少年身形忽下,他随之往下,少年又往左往右去,竟是将他当做了一根柱子一般,小白龙一气之下,甩开了扇面,那少年眼尖,瞧见了八戒所写的几个字,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你是坐骑?”小白龙动作一滞,毫不犹豫,扇起了疾风,少年满头红发被激荡开,口忽然一张,从中喷出火焰来。
    这距离实在是太近,小白龙甚至见了那火都能感受到自己脸上眉发烧焦的味道,急急用水遮挡开,那少年却迅速收了火,嬉笑道:“急甚么?你也就剩下脸了,我怎会弄坏他?别打了,随我回去呗。”
    小白龙耐他不可,冷冷问道:“为何要随你回去?”
    少年唔了声,答道:“……因为我是这号山大王,你在我山里,便要听我的话。”
    小白龙心想这山中妖怪是有多无能耐,竟然让一个毛头小子占了主:“大王?”
    少年却是将他这个问句当做了在喊他,满脸受用地应了下来,又道:“他们喊我大王,你喊我红孩儿即可。”
    第60章 无方法
    若不是那少年还在他背上,小白龙定是要笑出来,一个山中群妖称王的,名字中竟是带了孩儿两字,如今却也先嘲笑自己学艺不精,凡事只知变龙变龙,殊不知天下之大,莲藕这般的人物并不是独一无二,现被他缠住,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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