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现在已经第二天了。
    太平心头一紧,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年,每年的这个时候,薛绍都会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用烈酒把自己灌醉。她曾经想要陪他过夜,却被他轻轻推回房,笑说微臣无碍。
    只是第二天醒来,太平永远都会看到薛绍颓然的神情,还有微红的眼睛。
    今天,是他父亲的忌日。
    但偏偏昨夜麟德殿中大设宫宴,薛绍心中再是痛苦难熬,也只能隐忍不发。
    难怪他方才眼眶微红,想必此时心中,也是极不好受罢。
    太平几步转出宫门,一眼便瞧见了她的驸马。
    薛绍倚靠在一块假山石上,抬眼望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慢慢地饮着一壶酒。他身上的绯色衣袍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腰间金带悬着银鱼袋,也有些摇摇欲坠。
    太平走上前去,轻轻唤了一声薛绍。
    薛绍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只涩涩地对她说道:“公主请回罢,臣想独自静一会儿。”
    太平走到他身前,轻轻抚摸着他的下颌,低声问他:“为什么要抬头?”
    薛绍的面颊极是滚烫,她一碰之下,便如同燎着了火,很不好受。她将手慢慢滑到了薛绍肩头,又滑落到他的腰间,替他整理了一下银鱼袋,又轻声问道:“是不想哭,还是怕我看见你哭?”
    薛绍猛然一僵,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之大,几乎要将那截皓腕生生拗断。
    “公主……怎么会知道?”他艰难地问道。
    太平低叹一声,说道:“我不但知道今天是你父亲的忌日,还知道你父亲是因为你母亲辞世,心中难受,没过几个月便郁郁而终。你父亲辞世时官居房州刺史,后来便同你母亲一道,双柩还京师。只是后来,你母亲陪葬昭陵,你父亲……便永远地和她见不到面了。”
    薛绍的力气越来越大,呼吸声也渐渐粗重起来。他紧紧握着太平的手腕,涩然说道:“父亲逝世前,本想同母亲一道合葬的。”
    他闭了一下眼睛,颓然靠着冰凉的假山石,又灌了几口烈酒下去。
    太平抬起手,轻抚着他的鬓发,果然在他滚烫如火的面颊上,触到了一丝冰凉的水痕。
    如水月华倾泻而下,将大明宫照得一片通明。
    太平静静地站了片刻,试探着上前半步,倚在薛绍怀中,见他并未抗拒,才低声说道:“若是你不想让我看见,我便不看。可是薛绍,下次心中难受时,莫要一个人强忍着,好么?”
    她抬起头,望着他,眼中渐渐地有些朦胧。
    她想起薛绍年幼失怙,独自一人在族中长大,虽然有兄长照拂,却无论如何比不上其他的孩子。他能养出那样谦和隐忍的性子,想必也是因为,过早经历了人情世故的缘故。
    而上一世,河东县侯薛顗跟随琅琊王谋反,牵连薛绍下狱,可他却没有半句怨言。细想起来,也是因为薛顗自幼照拂,长兄如父的缘故。
    只是薛绍啊薛绍,你可知晓,看着你这样难过,我只会更加难过。
    太平低低叹息一声,将薛绍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又从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放进他的手中,毅然转身离去。澄澄月色下,太平一身绛色的华裳,如同凤凰花开一般灼烈。
    忽然之间,薛绍很想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他看着那道绛色的身影渐渐没入殿中,消失不见。琥珀色的酒液顺着白玉壶倾泻在脚边,蔓延出一地的光华。冰凉坚硬的假山石紧紧贴在他的脊背上,将他硌得生疼。
    薛绍闭了闭眼睛,握紧手中冰凉的帕子,指节渐渐泛起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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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缓步走入殿中,忽然望见武后冲她招了招手。她加紧几步,走到武后跟前,挽着武后的胳膊笑问道:“阿娘唤我有事?”
    武后轻轻拍了一下太平的面颊:“笑得太假。”
    太平一怔,笑容稍稍收敛了些,声音也渐渐有些低微:“女儿方才同驸马说了一会儿话。”
    武后暗道一声果然,又拍了拍太平的手背,指着殿中说道:“方才裴公不胜酒力,你阿耶已经命人送他回去休息。过些日子,你亲自带一份大礼去他府上拜访,记得态度谦恭些,要有求人的样子,记住了么?”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女儿谨记。”
    武后点头说道:“你记得便好。今夜你阿耶高兴,阿娘得陪着他。若是你倦了,就到阿娘宫中歇一会儿。若是不累,诺。”她指着殿中一角说道,“那里有个人找你。”
    太平顺着武后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发现是贺兰夫人。
    已经过了两个多月,贺兰夫人仍不死心么?
    太平忽然有些好气又好笑,向武后告了声罪,也不带宫娥,独自一人朝贺兰夫人的席间走去。贺兰夫人似乎是醉了,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推开试图扶她的宫娥,口中正喃喃地说着什么。等太平走到近旁时,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眼底渐渐透出几分恨意来。
    太平着实不知她这恨意从何而来,便只站定在贺兰夫人跟前,等她发话。
    “你。”贺兰夫人喃喃地说道,“想不到两个多月过去,你却依旧过得滋润,而我却不得不在一众妾室当中斡旋。真是……天良丧尽。”
    太平温然言道:“倒不知我哪里得罪了夫人,惹得夫人三番五次对我动怒?”
    贺兰夫人的声音骤然拔高:“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中应当清楚得很!”
    太平摇头说道:“夫人这番话,实在是有些令人费解。我自认从未得罪过夫人,也不知哪里惹了夫人不快。夫人就算是对我动怒,也该让我弄个清楚明白才好。”她一席话说得温温淡淡,倒是让人再也撒不起火。
    贺兰夫人指着太平,怒意勃然:“咸亨元年,荣国夫人府中,你都做了些什么?”
    太平细细回想片刻,摇头说道:“不曾做过什么得罪夫人的事情。”
    贺兰夫人哈地一笑,声音渐渐尖锐起来:“不曾?你同我夫君朝夕相处,却说不曾做过得罪我的事情?太平公主,想不到你堂堂公主之尊,却是这般敢做不敢认!”
    太平诶了一声,道:“我做过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否认。”她细细想了片刻,记起咸亨元年,她借住在荣国夫人府中,确实与贺兰敏之见过几次面,也打过几次交道。只是那些年贺兰敏之风流成性,连未来的太子妃都敢染指,府中姬妾如云,天底下就没有几个女子敢正面对上他的。可她偏偏……唔,她做了什么呢?
    太平认认真真地回想了一会,发现她确实被贺兰敏之抱着散了几回步。
    莫非贺兰夫人指的是这个?
    太平抬手扶了一下额,低低呻.吟一声:“夫人,咸亨元年时,我还不满七岁。”
    她抬眼望着贺兰夫人,缓缓摇头,眼中颇有几分无奈的神色:“夫人执意要说我同表兄有私,却不知是在侮辱表兄,还是在侮辱我?”
    贺兰夫人霎时间愣在了当场,面色青白红紫驳杂,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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