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和宋宁错开一个身位,见宋宁满脸兴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的模样,顿了顿,低声恭谨道:“宋大人,四皇子的事情,当由殿下回来之后再行处置。”
    宋宁陡然反应过来,即便是犯了谋反大罪,为人臣子的也没有替主子做决定的道理,他背心一阵冷汗,立刻闭口不言了,辅国公让人把四皇子带了下去,仍旧安置在从前住处。
    京畿大营的人接手了皇城守备,自然发觉了五城兵马司人去地空,再一查探,人竟然都在宫里,还有半数成了尸体横在东宫,等在南园找到了太子妃和宁骁侯一行的时候,众人就不得不佩服张家的大胆了,这步棋其实下得颇妙,下成了自然能牵制西北十五万兵力,然而没想到宁骁侯不去破局,反倒砸了棋盘。
    宝儿醒过来的时候,长青正在给她擦脸,浸了温水的帕子轻柔抹开她额角伤口边缘处的药膏,换了三个太医,都说脉象平稳,然而人就是生生昏睡了四天五夜,下巴瘦得见尖。
    帕子抚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宝儿的睫毛轻轻地颤了一下,不多时就睁开了,长青愣了一下,连忙轻声问道:“醒了,饿不饿?”
    宝儿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良久,瘪了瘪嘴,拖着哭腔说道:“窝要撒思……”
    长青疑心宝儿没睡醒,因为她偶尔说梦话时,就是这样软乎乎像是在撒娇的调子,他知道这是江南的方言俚语,但是他听不懂,只好耐心道,“你说什么?你要什么?”
    “窝要撒思。”宝儿的眼睛里浮现出一层水雾,目光里满是陌生的警惕和难耐的渴望,长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微微地沉了下来。
    正在这时,一个小宫女端着水盆进来,长青头也没回,说道:“叫小松子让柳太医过来一趟,你去寻个会南方方言的宫人来。”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小宫女没有一点迟疑,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出去了,宝儿裹在被褥里,似乎是清醒了一点了,眨了眨水雾迷离的眼睛看着长青,小声地嘀咕道:“有噶噶好看的……”
    长青没说话,看着宝儿,对上那双黑亮的大眼睛,眉头微微拧起,宁骁侯说宝儿是忠心护主,想为太子妃引开追兵才伤成这样,他不信,第一她没这个忠心,第二她没这个胆子,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但是没说。
    柳太医很快就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一起蹭过来的太医同僚,毕竟谁都知道现在京畿大营接管皇城,玉玺高悬只等太子归京,太子一回来,自然要论功行赏,没见就连朝中几位重臣,对着赵掌印都眉开眼笑的吗?
    不曾想宝儿一见柳太医,眼睛顿时瞪得滚圆,像是被吓到了,哭腔连连地往被褥里钻,嘴里叫着不清不楚的话,长青蹙眉看向柳太医,柳太医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这,老朽还是出去吧。”
    宝儿闹腾得厉害,一眼看着简直像是傻了,经过几位太医联合诊断,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说是因为头部受到了外物的刺激,她把很多事情选择性地忘掉了,一般这种情况只是一时,然而有人的一时是几个月,有人是十几年。
    不管怎么说,人没事就好,长青送走太医,按了按太阳穴,小宫女找来的宫人也到了,是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因为被先帝幸过,没得位分也出不了宫,对着床榻上鼓起的小包儿温言细语问了半天,呵呵地笑了。
    “她一醒就一直在说这句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长青有些急,连忙询问道:“有劳嬷嬷,帮我问她是不是饿了?”
    “我要撒思……”宝儿发出一声哀鸣,然而就是窝在被褥里不肯动,长青担心地看向她。
    嬷嬷一开口,是流利的官话,“大人,这丫头是憋着想方便,你又一直在这儿,她说了好几遍,是想让你出去。”
    长青愣了,反应过来,白皙的脸庞上染了一抹红色,看一眼床榻上鼓起的小包,他几乎是有些踉跄地推门出去了。
    方便完,宝儿长出一口气,才有工夫打量起周围来,她不认识这是什么地方,扭头对嬷嬷说道:“婆婆,窝爹娘哪个去咯?这开哪个地方哦?”
    嬷嬷试探着说道:“闺娘,多大咯?”
    宝儿眨了眨眼睛,想都没想,大声回答道:“拾五岁咯!前个刚锅的生辰捏!”
    长青知道,宝儿是十六岁进的宫,在寻常人家,十六岁已经是定亲的年纪,但她娇宠着长大,亲事上就挑剔了些,不曾想朝廷已经在她家乡遴选过宫人,不到十年又是一场,只得进宫。
    现下她忘记了进宫的日子,只记得自己十五岁,云英未嫁,受尽宠爱,反倒让人有些心酸起来了。
    宝儿有些拘谨地看了长青一眼,又看了长青,总觉得这个好看的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让她不由自主地斯文了起来,可是她已经饿了四天四夜,见了吃食压根把持不住,只好委委屈屈地吃一口,偷瞧一口这人,怕在他眼里看到轻视的神色。
    “太医说你刚醒,最好用白粥养胃,过几天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虽然知道宝儿现下是听不懂他说的话的,长青还是耐心地和她说话。
    宝儿不知道怎么有点脸红了,她小小的点了一下头,偏过头去,拉了拉嬷嬷的袖子,“婆婆,这个丝哪个哦,他缩的丝哪里的话?”
    嬷嬷含笑看了长青一眼,说道:“闺娘,你不记得咯,这是你夫君,你都嫁锅来有一整子咯,前个把头阔着了,一哈子想不骑来了,白嘿怕。”
    宝儿顿时惊了,看了看长青,又看了看自己,她就说怎么自己忽然长高了那么多,原来是撞到头,忘了很多事情吗?
    长青不知道嬷嬷笑眯眯地和宝儿说了些什么,只发觉宝儿看他的眼神从警惕到好奇,再到惊喜,然后竟然是大大方方地对着他的脸,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来了。
    “他有噶噶好看的……”宝儿小声地对嬷嬷说道,“就丝他缩的话窝听不懂,丝外地的啊?还丝北方的吧?”
    嬷嬷忍住笑,认真的点点头,然后就见宝儿红着脸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长青,从眉眼看到嘴唇,从脸庞看到肩膀,从肩膀看到腰臀,大大的眼睛里渐渐地流露出欢喜的情绪来,要不是一点大姑娘的矜持作祟,怕就要扑上去了。
    长青只觉得这眼神奇怪,但宝儿这样热情地看着他,他想了想,还是对着她弯了弯眼眸,唇角一勾,忽然,宝儿小声地叫了一声,捂着脸往嬷嬷肩头倒,长青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想要察看一下,就听宝儿含羞的,一点点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
    “窝不行咯,太好看咯……”
    长青茫然看向嬷嬷,嬷嬷却是忍不住地笑了,笑完,把宝儿说的话如实告诉了长青,长青似是没想到宝儿会这么说,愣了愣,低低地笑了起来。
    第64章
    江承归京比想象得要快一些,不过十数日,城门大开,满朝文武翘首顾盼,终是在夕阳余晖下迎来了皇城的新一任主人。
    张兆这么多年在官场上聚集起来的人脉不是作假的,若非不是直隶总督宋宁临时倒戈,只怕这遭还真能让他改朝换代成功,而宋宁倒戈,为的大约也就是个从龙之功,江承心知肚明,毫不犹豫把他划归自己人的行列。
    应天帝走时尚是深秋,等到江承登基,已至小雪,索性就等年关过去再议建元之事,江承也不着急,他初登皇位就把两个弟弟赶到封地,吸取了景王的教训,他给的封地虽然富庶,但地方小得可怜,兄弟两个加起来,在封地也凑不出一万青壮的那种。
    既无远虑,更无近忧,然而江承的日子却没有想象中的好过,第一是原本主理的一部变成了六部,天下三十六省大小事宜统统要他过目,几乎每天只能睡两个时辰,第二是东宫妃嫔迁移后宫事宜,应天帝后宫不多,然而个顶个住的是后宫最好的地界,这些人都占着辈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觉得憋屈,第三其实不算什么事,就是他自己心里不太痛快。
    他登基做了皇帝,没道理妻子的封号还是太子妃,然而江承心里确实不怎么乐意封姬婉做皇后,无论是明君昏君,在位期间废后总是一项争议,他是肯定要办姬家的,只是早晚的区别,封了日后还得废,史书工笔总要把这事记下,让后来人听。
    想到这个,江承就烦躁极了,当皇帝的日子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好,他自小就是太子,站在高处惯了,一时的繁华过后,他很快就清醒了,一清醒就发觉到这个皇位带给他的掣肘,比他当太子时还要大。
    堆积如山的奏折一本本归类好,江承一看心里就冒火,再瞧瞧手底下这一封:山阳县一村民同邻人拌嘴,持斧怒杀之,刑部判处开春斩首,陛下恳阅。
    鸡毛蒜皮!江承气得一把将奏折摔在地上,又翻开一封,是个七品官参六品官的密折,参对方贪污公款五十两银子,什么东西!
    长青在殿外把披风解了,递给守在门口的小松子,小松子压低声音道:“大人,主子正发火呢,留点神。”
    长青微微点了一下头,随即垂下眸子走了进去,正巧江承一封奏折砸出来,砸在长青靴面上。
    弯腰把两份奏折一起捡起来,江承抬头看到他,按了按太阳穴,有些烦躁地说道:“这些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来上折子,生怕朕看不到他们,恼人得很!”
    “主子刚刚登基,各地官员自然急着表现一二。”长青把捡起来的折子放回御桌上,温声说道:“很多杂事本来丞相可以代为批阅,只是右相年事已高,左相……”
    张兆倒台,江承登基半月有余,一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重立左相的事情,宋宁上上下下的钻营,未必不是瞧上了这个位置。
    长青是自己人,江承也没有防着他的意思,冷笑一声说道:“张兆经营多年,险些让他改朝换代,可见丞相这位置权利太大,换个有本事的怕他是第二个张兆,没本事的上台了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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