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听见便问:“你屋里的银钱不够用了吗?”
    云娘心想,自己屋里的钱难道婆婆还不知道吗?平日里若是用散钱时还不是拿出来用的,哪里能积下多少?又瞥一眼玉珍,见她只低头抹泪,似乎根本没有注意自己这处,想把这些日子的花销一一算出来给婆婆听,却终于还是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细讲,只小声道:“我屋里只剩下半吊钱了。”
    婆婆却似看不出云娘不欲令人知道,并不去取钱,反倒唠叨个不停,“我当媳妇的时候,娘家婶子没了也不过只拿了几十个铜钱做丧仪。”
    云娘真气了,老人家小气些她倒是理解,可是婆婆说这些陈年的事情有什么用?这些年盛泽镇早非先前的盛泽镇了,就是自己成亲时郑家给了十六两银子的聘礼,当时并不算少,可现在差不多的人家都是几十两一百两,若这样算下去,哪里有个完?
    最可恨的是婆婆偏要在玉珍面前说这些难听的话,玉珍的娘家与自己的娘家都在一个村里,她这是想把今天的事情传回杜家村吗?那自己将来还有没有脸面回娘家了?
    想着屋里放着自己织妆花纱前织的几匹绸,原说留着自家做衣服的,只是一直忙着织锦并没有做,转身便要回去抱一匹出来,随便找间牙行最少也能换上一两银子,怎么也能将眼前的礼遮过去了。
    只是自此以后,自己每为家中织几匹纱,总要留一匹做私房,郑源不在家中,自己竟一两银子也没有的,再有大事小情,总不成让别人看了笑话罢!
    郑婆本还待说,却见云娘胀红了脸,转身向屋子走去,虽不知她的主意,但也知道媳妇一向要面子,定是恼了,反倒软了下来。又赶着跟过去问:“拿多少银子合适呢?”
    对于自家的媳妇,刚娶进门时,郑婆是极满意的,漂亮、懂事、能干,可是慢慢便觉得媳妇有一样不好,那就是性子太强。虽然媳妇对自己足够孝敬,但却每于一些事情有自己的主张。就说媳妇嫁进来的第一年,自己给亲家准备年礼,她偏嫌不好,缫了十几天的丝买了好的回家,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脸。
    其实杜家不过是乡村上的人家,哪里用得着送那样的好东西呢!但经了这一回,郑婆也只有把年礼加厚,否则丈夫和儿子都不会满意,且媳妇再会想办法补上,更让自己的脸没处放。
    所以,郑婆便开始对媳妇有了不满,总想找机会将媳妇完全压制住。但是媳妇一向没有大错,又越发地能干,先是织锦,后来又织妆花纱,倒比儿子贩绸得的利多,成了盛泽镇最有名的巧媳妇,人人都夸的,让郑婆是又是喜又是忧。
    这两年,郑婆总归找到了儿媳妇的短处,那就是一直没生孩子。是以外人再夸起云娘,她只这一句便能将云娘所有的好处都抵消了,无子可是大过,可在七出之条的。郑家没有将她休出去,就是极大度的了,云娘正是应该感恩戴德的。
    是以,郑婆在云娘面前越发地气焰高了,特别是在外人面前。平日没有机会便罢了,这一次玉珍来了,不知不觉又犯了毛病。她岂不知现在丧仪的数目?不过是特别唠叨几回给云娘听罢了。却没有想到云娘刚刚听到马二嫂的几句话,心里早已经变了,竟转身就走。郑婆又不敢将媳妇得罪太狠,反倒又追着问。
    云娘本已经走了,听婆婆问,虽然知她定是又想通了家里的银子正是自己织锦换来的,但心气终究难平,只硬邦邦地道:“二两银子。”
    其实一两银子便正好,但是既然已经如此,云娘便狮子大开口多要了一两,她每天织锦所得都要比这个数目多,现在有正事要用,为什么不行呢?
    郑婆听了媳妇直通通地回话,也是一股火冒了出来,现在虽说礼尚往来的银数目都大了起来,但是这样的事情给一吊钱也就差不多了,却要二两银子!难道谁家媳妇娘家走礼的数目都要合着媳妇的心思才成?云娘确实织锦是一把好手,可是哪一家媳妇不织锦?瞪了眼睛刚要嚷起来,郑公却从楼上走下来,咳嗽了一声道:“老婆子,赶紧去给媳妇拿了银子,好早些回去,早些回来。”
    “公公,”云娘叫了一声,眼泪就滴了下来,杜家村的人都知道自己嫁得好,又为夫家挣下了家业,谁知自己只不过用几两银子就这样难。但又不肯承认,便借着如娘的噩耗抽噎道:“如娘小时候与我最好,我心里难过。”
    郑公便道:“去看看也是应该的,如果见了亲家替我问声好吧。”
    见云娘接了银子走了,到了见不到影时方向郑婆道:“媳妇平日里一向能干勤勉,只是性子要强,又不愿在娘家人面前失了颜面,你何苦又特别在玉珍面前排揎她呢。等真惹得她火上来,还不是要去哄她。”
    郑婆道:“我哪里又不知?只是听得源儿说他与外面的那个成亲不过两个月就有了身孕,便越发看她不顺,整整五年肚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偏上一次还特别请了何老大夫来看,说没事的,只要调养调养便能生育。定是她暗地里让何老大夫那样说来哄我们的!亏了源儿现在有了儿子,否则我们郑家还不要被她害得绝了后!是以,我现在一看到媳妇,心里便气不平。”
    “你怎么气不平也要忍着,毕竟媳妇锦织得这样好,难道还能将这棵摇钱树推出家门?”
    郑家先前以贩绸为业,因本钱不大,便在乡下收了茧、丝、绸卖到盛泽镇,间或送到县城,赚些差价。云娘进门后学了织锦,劝着郑家给她买织机,果然织锦的利要大些,一家人又勤俭,很快一台织机接一抬织机的添,家业便起来了。
    “谁说要将她扫地出门的?”郑婆也并不糊涂,“我若不认她是我们家的媳妇,岂能拿银子给她去走礼?就是源儿把二房接回来,我也不会让源儿休了她。”
    “你既然明白这个理就好,”郑公道:“只云娘一台妆花纱织机,这半年就要剩下一千两银子,你平日里别在对她恶声恶气了。媳妇是个有气性的,真惹恼了也不好收场。且源儿回来,总会有一场闹的。”
    “我就不信她还敢怎么闹,进门五年了,一儿半女也没养下,难道还不许源儿娶二房吗?”郑婆将装银子的匣子依旧放在秘处,方坐下来喝茶,“就是杜亲家来,我也有话说,我们不休她已经是有情有义了。”
    郑公也觉得道理在自己家中,但还是叹道:“要我说,源儿很不必要把二房接回来,就这样再过上几年再带孙儿回来亦不晚。云娘这里也能一心织锦,几年下来,怕不能再攒上几千两银子?”
    是啊,儿子不在家中,媳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家织锦,若是二房来了,云娘恐怕就要懈怠了。郑婆亦是迟疑,但终于还是说:“如果不回来,外面的那个不肯哩。且源儿一直在府城,开销也大,我估计着上次拿去的绸卖了,恐怕也剩不下银子了。还有媳妇那样精明的人,哪里还能瞒得住许久?再者我也想抱大胖孙子呢。”
    提到大胖孙子,郑公的脸也现出了无限想往,“回就回吧,如果云娘要闹,你便告诉她,其实源儿有了孩子,也要算是她的,将来一样是要给她养老送终。”
    “正是这个道理。
    第8章 娘家
    云娘与玉珍出了家门,待走出很远,玉珍才轻声道:“你不比我上面没有婆婆,出门不方便,我是不是不该来告你?”
    云娘便知道刚刚玉珍在自家一定是听婆婆说了什么难听的了,脸上一阵发热,只得掩饰道:“我婆婆就是嘴碎,其实心地是不坏的。”这话她曾说过无数次,以前都是真心相信的,现在却知道自己在说谎,是以说过了更觉得脸红。
    玉珍却不:“要不是我家当家的在市集回不来,他便陪我去了,我也就不来找你,只让报丧的过来。”
    杜家村村里大多数都是亲戚,只是亲疏远近各自不同,玉珍和如娘是亲堂姐妹,而云娘与她们就远一些。是以报丧的先去了玉珍家里,而后玉珍再来告诉云娘。云娘便道:“我还不知道你?还不是为了我,若是报丧的穿着孝衣来,老人家更是嫌弃。且我们一同走,还有个伴。”
    玉珍向来性子和善,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我当家的也是这么说的。”
    云娘便又道:“你当家的说得对,老人家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知道的。”玉珍温声道:“我们当家的说今天就是肉卖得便宜些也要早些收摊,下午去接我们回来。”
    云娘听了,不由得道了声,“你当家的对你真好。”
    盛泽镇毕竟比杜家村要繁华得多,村的姑娘能嫁到盛泽镇的并不多,打云娘记事起到她自己成亲,总共也不过七八个,但个个都是村里出挑的。只有玉珍,样貌一般,性子又软,偏又嫁到了吴屠户家中,当初云娘她们很是为她担了些心。
    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长得凶神恶煞般的吴屠户对玉珍却极好,就是多大的事也从不对她高声说一句,只要一点点的重活都不叫玉珍做,日日餐里又有肉,没两年将出嫁时还是黄毛丫头的玉珍养得头发乌黑,人也白胖起来。
    玉珍也挣气,嫁过来第二年,一胎就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又养下一个女儿,虽然成亲已经七八年,比云娘还日久,可吴屠户却待她还只如当初。现在不过是过盛春河回村里,也让玉珍喊自己一同作伴回去,回去时又不放心要亲自过来接。
    其实时下盛泽镇也好,杜家村也好,一向平安得很,大姑娘小媳妇自己往来行走都常见,根本不会有事。
    但回想起来,先前郑源也是这样的,自己出门他必要陪着,不能陪便不怕麻烦地又是送又是接。可他有多久没再这样关切过自己了,每次说话都只是算着家里还有多少锦,话中都透着要自己不要白费了时间赶紧织锦的意思。
    这么说,还不如自己织锦也只一般,家里依旧穷点,只要能像玉珍一般地被丈夫宠着。云娘这般想着,便更加盼着郑源早些回来,多挣些银子虽好,但夫妻和顺地生活在一起才重要,毕竟家里已经有这么台织机,日子也算得上不错了。便又对玉珍道:“这次郑源回来,我定不让他再走了。”
    玉珍听了云娘的话,想说什么,却嚅嚅了半晌,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却道:“是三叔家的小二子来报的丧,他说村里有船在平安渡,我们若回村便过去找。”
    云娘与玉珍去了平安渡找到了船,跟船回了杜家村,如娘是嫁在本村里的,是以她们只回杜家村就好。
    下了船,就见如娘的夫家搭了丧棚,白幡飘飘,如娘的两个孩子都披麻戴孝跪在棺木旁哭,玉珍和云娘早止不住泪,上去痛哭了一场,将丧仪留下,方才到席上坐下。这时两人便分开了,各自与娘家人坐在一起。
    云娘见娘、大嫂、二嫂、三弟妹俱到了,正坐在一处,赶着过了去,才打声招呼,就听娘说:“云娘,你这一阵子可是病了?气色怎么这样差?”
    “可不是,眼圈全黑了,像是天天没睡觉似的,”大嫂说着挪了挪,将她的位置让给云娘,“你们娘俩儿挨着坐好说话。”
    云娘一早曾被马二嫂说过,心里已是有了准备,便赶紧解释道:“这两天急着赶一匹锦,是熬了几天夜,但只差最后半寸就织完了,然后便停机准备过年,养几天就好了。”
    大嫂向下挪了,便推二嫂也挪过去,二嫂只得起身挪了半个位子,手上两只银镯子撞在一起叮当一响,却待笑不笑地说:“云娘,你也太为郑家拼了,觉也不睡地织锦,娘家养你这么大倒没借上你什么光。”
    云娘听了这话甚是不快,自己十五岁时家里来说亲的人就不少,后来定下了郑家,却过了三年才成亲,为的就是娘家需要自己帮衬。云娘定亲后又为娘家养了三年蚕,缫了三年的丝,攒下了弟弟娶媳妇的银子才出嫁的。且就是她出嫁时陪送的嫁妆,也俱是她自己挣的。
    回想当年自己出嫁时,家里其实还是不那么情愿,尤其是二哥二嫂,总想再留自己在家两年。可是郑家一直催着,爹娘再怎么也不能让自己熬成老姑娘,才将自己发嫁。所以云娘自己,并没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对不起娘家的。
    等自己嫁了后,二哥和二嫂不思量好好跟着大哥大嫂做种田养蚕做生意,倒是总惦记着到郑家去搜刮些东西,尤其是见自己织锦织得好挣到了银子,跑得更勤,每一次见面都是说日子艰难,跟自己要钱要物。
    云娘性子虽强,却不是不讲理的。郑家年节与娘家走礼如果太过简薄她固然不能许,但是二哥二嫂这样公然上门打秋风也不对,她并不怪公婆为此与自己生气。因说过几次也不改,最后便与二哥二嫂翻了脸才好些。
    且云娘虽然是嫁出去的女儿,但是对娘家的事也一向用心,就说弟弟到吴江县里读书就是自己央了郑源找的书院,还有每年娘家卖茧子她都要陪着去找牙行谈价,至于父母兄弟有什么事情,也从没差过一丝半毫的。二嫂这样说,还真是黑白不分。
    但是娘就在席上,云娘怕娘听了不高兴,便理也不理他们,只向娘问道:“娘最近身子可好?我爹呢?”
    “我还是老样子,今年冬天也犯了两回病,吃了你让人带的药才好了。”娘笑道:“你爹没事,带了你的两个哥哥与如娘夫家的人去山上看坟了。”
    云娘点点头,又问“弟弟呢?可是在家中读书?”
    “正是,先生说让他明年再下场试试。自从前几日书院里散了学,你爹便要他不许乱走,只在家中读书。”
    娘家有几十亩田,几十株桑树,每年都又养蚕,但却不似别人家借着这几年盛泽镇织锦的繁盛而起了家业,只还是往年的温饱而已,正是因为弟弟读书每年要费一大笔银子。
    若是要云娘说,弟弟还是不要读书,种田也好,养蚕也好,做些小生意也好,都强似死读书。倒不是云娘看不起读书,而是弟弟果真不是读书的材料。当年弟弟还小时只是在村中开蒙,云娘每日都要去送他接他,在学堂屋外听先生教他们读启蒙的《三字经》,不知不觉都记在了心里,弟弟却还不能背下来,反要她教着背。后来弟弟总不爱读书,竟是被爹拿棍子三天两头打着才读,这般硬逼着,哪里能真正读得好呢?
    云娘之所以织锦织得好,就是她真心喜欢。小时候她便喜欢摆弄家里的土织机,再大些时常到村上有织机的人家看人织布,后来嫁到盛泽镇,更是用心琢磨怎么织锦才织得好看。至于学会织妆花纱,更是靠的是满心的喜爱,用心琢磨,更将整本丝谱都烂熟于心。
    弟弟从根本上就是不喜欢读书的人,且他又不够敏捷,想考个秀才却五六年没有考上,若是想中举,那就更是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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