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所料,赵皇后一心撮合,今天总算是找着机会了。做媒本没有什么,赵家眼看要没落,想拉个公主垫背,也无可厚非。可她不该拿话来蒙她,她是长公主,身份在这里,不是外面的山野村妇,想见就能见的。赵皇后不顾宫廷规矩,充当起这种角色来,实在是自贬身价,令人不齿。
    她觉得受了冒犯,脸色愈发不好了,也不愿意和他多兜搭,寒声道:“乾清宫正设宴,赵参议快赴宴去吧。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就算皇上下了令,也应当有些忌讳才好。还有一桩事,请你带话给赵老娘娘,宫中已然易主,请她自省些。与其整日怨怪境遇不好,倒不如独善其身,少些行差踏错,将来结局不至于太过难看。”
    她毕竟是金枝玉叶,这几句话撂出来,连赵还止都有些经受不住。然而再尊贵的女人终究是女人,没有了众星拱月,她独一个的时候,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有多大的震慑力?原先来前就商议过,怕她心高气傲不好相与,赵皇后叮嘱这族弟,她狠,你就要狠过头,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名声要紧,谅她不敢闹起来。退一万步,万一真闹起来倒好了,生米煮成熟饭,她就是孙猴子,也逃不出五指山去。
    有这一套好教导,赵某人的胆子就大了。她转身要走,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臂,这一扣叫人永世难忘,世上几人能有这等亲近公主的好运气?初秋的衫子很薄,隐藏于通袖下的轮廓娇而脆,细而软,从指尖传递上来的触感简直起腻,和那些庸脂俗粉完全不一样。他受用了一把,忽然又紧张起来,怕她声张,到底要担风险。没想到她果真如赵皇后说的那样隐而不发,只是涨红了脸,低斥着,命他放手。
    他色胆包天,如天人般的姑娘就在掌握之中,哪管她什么身份。他笑得有点狰狞,“殿下这又是何必,认真说起来咱们也算亲戚,小时候还曾经一道玩儿过的,殿下忘了?”
    婉婉恨得浑身打颤,咬着槽牙道:“你好大的胆子,再不放手,我灭你满门!”
    结果人家压根儿不当回事,反倒撇唇一笑:“臣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有几句话想和殿下说,殿下别着急走,臣放开就是了。”嘴里这么说,手却顺着她的臂膀划上去,按在了她的颈窝上。
    婉婉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即便是毓德宫里朝夕相处的人,除了铜环外,也都不能近她的身。这个赵还止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对她动手动脚起来!她想唤人来,可太后并不开明,万一觉得女孩子名节毁了,索性破罐子破摔,真把她指给赵家怎么办?
    她陷入绝境,进退两难,眼下所有人都在乾清宫伴驾赏月,恐怕没谁帮得了她了。
    正惊慌欲绝的时候,脖子上的压迫感忽地没了,那姓赵的被人扽起来,眨眼间撂过栏杆,重重摔到了廊下的汉白玉台基上。
    第12章 一段新愁
    赵还止这下摔得狠,眼前一天星斗,倒在那里半天起不来。好容易挣扎撑起身,定睛一看,灯影下的人穿亲王盘领窄袖袍,两肩蟠龙峥嵘,刚打了人,脸上居然是一副无辜的表情。
    南苑蛮子!坐拥富庶金陵,除了有钱,还有个谁也不得罪的老好人名声。既然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好吃他的筵席就是了,为什么闲事管到他头上来了?他扶着樟树勉强站起来,肩头酸痛,胸口也遭了重创,吸口气,连咳带喘。
    “南苑王这是做什么?”他半弓着腰道,“今儿过节呢,王爷怎么出手伤人?”
    立在栏杆前的人掸了掸衣袖,语气平淡:“我是外放的藩王,没见过世面,竟不知道天子脚下还有这种规矩。就是寻常人家设宴,也没有宾客唐突家主的道理,赵参议身为人臣,对长公主不敬,难道不该死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毫无戾气,可是字里行间的肃杀却令人不寒而栗。赵还止原本还想理论一番的,毕竟在女人跟前失了面子是很坍台的事,可是瞧见他渐渐阴冷的双眼,亟待冲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唐突长公主,可惜唐突的层次太浅,反而不好作为。现在要是吵闹起来,有了第三个人介入,关系太乱理不清,对他也没有益处。他悻悻地,拍了拍身上袍子冷声哼笑:“王爷这话有失偏颇了,赵某不过和殿下闲聊了两句,是王爷半道杀出,对赵某拳脚相加,怎么论起赵某的不是来?你说我唐突长公主,可有证据?”
    如果一个人打定主意和你耍赖,那么永远不要同他讲理。
    “既然如此,赵参议说本王对你拳脚相加,证据又何在呢?”他转过头看了婉婉一眼,“殿下瞧见我动手了吗?”
    婉婉摇头不迭,“没有,是赵参议自己摔倒的。”
    廊上的人绽开一个胜利式的微笑,廊下人愤恨地一甩袖子,对上怒目相向。
    婉婉惊魂初定,到现在才放松下来。她本以为这个哑巴亏是不吃也得吃了,没想到南苑王忽然出现,虽然来得意外,但是及时可靠,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家风这种东西,果真值得考量。婉婉一向宽容,觉得就算族里有人横行不法,也不代表个个都是坏人。如今看到了赵家这一窑坏砖,顿时把以前所有的想法都推翻了。赵娘娘自私自利自作主张,这个族弟三句话没说也敢伸手,这么大的胆子,实在令人咋舌。
    “别瞪了。”她冷静下来,居高临下看着那个人,“赵参议今天的所作所为,我会据实向上回禀的。如果皇上不办你,我也断然不能依。你去吧,见了赵老娘娘,把我的话带到。等我得了空,必定要请她到乾清宫走一趟,到时候是圆是方,咱们再好好儿议一议。”
    赵还止愣了一回神,乍听得东面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混混沌沌分不太清,似乎不单是礼乐,间或有盆碗的的嘈杂。他木然抬起眼,不知什么时候月亮缺了一大块,清辉减淡,残缺的半面,融进了浓稠的夜色里。
    八月十五月蚀,这种天象罕见,几十年里也没有一回。剩下的半边逐渐被暗暗的红色吞噬,猛然一下落入无边的黑暗里,天幕上只剩一个黯淡的光圈,孤苦伶仃地挂着,连相伴的星星也不见了。
    赵还止打了个寒颤,捂着胸口遁逃了。金亭子里的灯笼依旧亮着,在黑洞洞的世界里显得愈发鲜明。
    婉婉长出一口,对南苑王欠身,“王爷长途入京,路上辛苦了。”
    绝口不提刚才受辱的事,是她身为公主的骄傲。
    他都明白,温和地扬起唇角,笑容倒比最后霎那的月光更皎洁。揖手还礼,认认真真地弯下腰去,“圣上克成大统,藩臣理应进京朝贺,不敢言辛苦。”
    然后呢?应该说些什么?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再微笑,彼此都有些尴尬。婉婉偏过身子,心里惘惘的,这个时候肖铎顾不上她了,没想到救她的居然是南苑王。虽然关于他的记忆不多,可又不是完全陌生的。悄悄瞥他一眼,他的侧脸宁静优雅,无欲无求,像要成佛似的。她歪着脑袋想,富贵丛中能作养出这么澹泊的性情,看来金陵是个神奇的地方,和这浮躁的京师不一样。
    英雄救美,救完了终须一别,她等着相送,自己也要离开这里。然而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在她偷看他的当口慢慢回过眼来,视线对上了,竟隐约有些腼腆,一点没有刚才那种气定神闲的做派了。
    “殿下瞧什么?”
    婉婉本以为他会东拉西扯寻点话题,她也准备和他解说一下京城的风土人情,回报他刚才的仗义相救。但是……瞧什么?这叫她怎么回答?
    “瞧……”她冥思苦想,十分艰难,“瞧王爷……有点面熟。”
    他的笑声里有揶揄的味道,“我也觉得殿下面熟,咱们应该在哪儿见过。”
    这下婉婉噤住了,这是要把陈年旧账掏出来啊!她支吾了好久,决定抵赖,“王爷大概是记错了,先帝的端午宴,太后不叫我出席,那个时候没有机会认识。”
    不得不承认,说谎是门学问,老实惯了的人根本不在行。她这么说,实在是不打自招,他从来没有提起上年,她自己心虚试图规避,谁知愈发撞到枪头上了。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眼里金环璀璨,“殿下说得是,上年咱们并没有照过面,不过十年前,臣就已经记住殿下了。”
    婉婉知道他说的是那回误闯乾清宫的事儿,可是相隔了十年,她又是除了好吃好玩俱不上心的人,不过随口的一句话,哪里还有半点印象。
    她抿着唇,不确定地笑了笑,“十年前……王爷记性真好。”
    “于殿下来说无关紧要,对良时却有再造之恩。”他微微低下头,脸上有恍惚的神情,“我那时候少不经事,误闯禁地,锦衣卫扣住我的两臂,差点儿把我的胳膊拧下来。要不是殿下经过,我恐怕已经给押到东厂去了。我们南苑向来为朝廷所忌惮,倘或事情闹大了,我在父王跟前也不好交代。所以殿下的大恩,我一直铭记在心,上年进宫赴宴,我本想探望殿下的,无奈殿下安居深宫,我一个外臣想见,简直难如登天。”
    那样的旧事如在天的那一端,可是他却记得分外清楚,连她那天穿了什么样的衣裳,梳了什么样的发髻,他都能够说得上来。
    五岁的合德帝姬,没有现在这样倾国倾城的容貌,然而在少年的眼里,已经是惊艳的存在了。帝王唯一的爱女,从奉天殿到毓德宫,即便路途不远,也是坐着小抬辇的。彼时她顽皮,半跪在坐垫上,吓得两旁嬷嬷太监不得不伸着两手边走边护驾。他被人押住了,十分狼狈,她路过看见,像山大王一样咄了一声:“前方何人!”
    嬷嬷一味地陪笑脸,“我的主子,甭管是谁了,赶紧回去吧,徐娘娘还等着您呐。”
    她大喊停下,一双短腿一蹬,从抬辇上跳了下来。
    她穿蜜色的碎花小袄,底下是一条宝葫芦纹的裙子,论身高,还不及他的腰。但是她耀武扬威,权势滔天,“按着人家干什么,他犯了什么错?”
    锦衣卫拱手行礼:“回殿下的话,擅闯乾清宫,论罪当诛。”
    公主觉得听到了笑话,“我每天都上乾清宫逛逛,你们也杀我来着?放了他,让他找他爹爹去吧!”
    锦衣卫们面面相觑,然而公主发了话,谁也不敢违逆,只得把人松开了。
    公主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但就是这么一个她再也记不起来的小善举,让他惦念了那么多年。
    婉婉很不好意思,脸上红红的,左右不是,“那会儿年幼,王爷千万别当一回事。刚才那个赵参议……多谢王爷相救,否则我处境艰难,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脉脉一笑,“举手之劳罢了。就是外头遇见不平也要管一管,何况事关殿下。可惜宫里动他不得,否则他那条胳膊早折了。”
    他是斯文人,说起赵还止就换了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凶起来也不怎么瘆人。
    婉婉嘴角微沉,“怨我自己,随意听信别人的话,叫人像傻子似的糊弄……”自觉失言了,忙顿下,偏头问他,“王爷怎么不在筵上呢?到这里赏花来了?”
    她自然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虽然只可远观,但护她无恙,这点还是做得到的。
    “恰好经过。”他含糊道,转身眺望,那轮月亮只余一个轻浅的光影,镶在重檐庑殿顶的翘脚上。他的语气里带了点惆怅,轻声说,“等月亮出来吧,殿下去哪里,良时送你。”
    婉婉无故心念一动,他在灯下,轮廓温暖,眉眼安然。如果说上年短暂的相遇,她还有些别不清他和厂臣,那么这次加深印象后,就觉得这两个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了。
    肖铎是个有棱角的人,一笔一划,毫不沾缠。他呢,他有纹理,清晰深刻,却没有锋芒,靠近的时候不觉得冷,也不会让她产生恐惧感。他说要护送她,不知月蚀什么时候才完。其实孤男寡女在这亭子里,叫人看见终归不大好,但也无妨,比起那个赵参议,南苑王已经是不可多得的了。
    她走到卧棂栏杆旁,仰起头看天边云月,金亭的抱柱上留下一个纤细的剪影,粉颈楚楚,孑然独立。他不敢直视她,唯恐亵渎了她。他只敢悄悄望那抱柱,在脑子里勾勒她的样子,每寸每缕,纯净鲜活。
    这样静静站了很久,宫门上终于有灯火摇曳而来,想必是来接她的。那一星微茫逐渐放大,将要到跟前时,他低低叫了声殿下。她回首一顾,“王爷有什么示下?”
    “不敢。”他略显犹豫,手里念珠捏得咯咯作响,“赵参议为人欠缺,实在不是良配。万一荣安皇后极力促成,殿下千万不能答应。”
    这样的叮嘱出乎她的预料,婉婉抿唇不语,只是狐疑地审视他。
    灯笼口径上倾泻出来的光照亮了来人的脸,铜环持灯到了台阶下,呵腰道:“万岁爷问起殿下了,奴婢来接殿下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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