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唇抿起来,枯着眉头看她,“婉婉,朕见着你很高兴,可你似乎和朕不一样。怎么,南苑的水养人,把你养得连手足都不认得了?”
    要问她的心,真的很想和他大吵一通,可她知道不能。长远未见,他的心思愈发难以琢磨了,万一发起疯来,她自己倒没什么,只怕他把不满都发泄在良时身上,那就了不得了。
    她只有好言和他说话:“您这么怨怪我,我吃罪不起。我见着哥哥,怎么能不高兴,可君是君臣是臣,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不能缠着哥哥,回头哥哥又怪我不懂事儿。”她疲乏地喊了声内承奉,让他把带进西海子的东西呈上来,“王爷知道哥哥爱文房,端砚、玉版纸、松烟墨、散卓笔,件件都是出于名家之手,好不容易才踅摸来的。王爷说南苑如今事忙,不能进京面圣,让我代他向皇上问好。等怀宁灾民的事都办妥了,他再进宫来给皇上磕头请安。”
    皇帝听后才略缓和了神色,不过依旧问她:“南苑王待你好么?”
    她说好,“他恭敬,也知道分寸,平时言行没有半点逾越。”
    可能寻常人家所谓的好是夫妻和睦,但帝王家绝不仅限于此。他们更看重这些承受天恩的人是不是惕惕然,甚至给你递东西的时候,态度是不是谦卑,是不是用双手进献。所以那些尚主的驸马并不轻松,普通男人尚且能够在家受用,但搁到驸马身上,一个闪失冒犯了妻子,也许就是一场滔天大祸。
    皇帝其实一直关注她的婚后生活,的确也如她说的那样,他们夫妻相处还算融洽,否则也弄不出孩子来。他只是有点难过,宇文良时是大邺的心头之患,婉婉现在真的对他动了情,将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他负手沉吟:“你上回给朕写的信上说,怀宁一线流民成灾,你果真上那里瞧去了?”
    婉婉道是,“怀宁县令沙万升私卖灾粮是真事,这十万石粮食运往哪里,想必皇上也已经查明了。我是女流之辈,不应该妄议朝政,只有仰赖皇上圣明,保社稷,除奸佞,勿令亲者痛仇者快。”
    皇帝极慢地点头,“朕明白,小妹妹关心社稷,是朕之福。你先前说累了,又耽搁了这么长时候,难为你。罢了,你先歇着去吧,毓德宫还替你留着呢。”
    一旦住进宫,就必须和外面断了联系,这是万万不行的。她含笑道:“我说过的,毓德宫请哥哥分派给底下妃嫔,叫她们住得松快些儿。至于我,嫁出去的闺女,没有再入宫的道理了,还是住长公主府的好。那新房子我还没瞧过,正好去看看。”
    皇帝说也好,转头叫阎荪朗,“从锦衣卫上调拨人手,好好护卫长公主府。要是出了任何纰漏,朕拉你们点天灯!”
    阎荪朗喏喏道是,比手请殿下移步。婉婉心里惶惶,料想名为护卫,大概实则软禁。这哥哥,做得真够绝的。
    她搭着余栖遐的手臂缓步走下台阶,偏头对阎荪朗道:“劳烦少监,替我向太后告个罪,今儿我才到京城,实在没心力进宫了,等明儿我再向她请安。”
    阎荪朗呵腰道:“太后娘娘知道殿下有了喜,定然不在这上头计较的。殿下先歇着,到底舟车劳顿,瞧您精神头儿也不济,或者等缓过劲儿来进宫也不迟。”
    她走在堤岸上,已然和上年的心境大不一样。眯眼远眺,这片苑囿又添了好几处楼阁,都是为皇上修道用的。北边民不聊生,皇上还有闲心建楼,倒真有晋惠帝“何不食肉糜”的风范。
    她长长叹了口气:“这一路多亏了阎大人,下回见了万岁爷,我再给你请赏。”
    阎荪朗说不敢当,“这本是臣份内,再说王爷千叮咛万嘱咐,就是瞧着王爷和臣的交情,臣也一定顺顺当当把殿下送入京来。”
    婉婉想起良时,才略微感到温暖。她垂手抚抚肚子,虽然孩子还小,除了叫她吐得昏天黑地,基本没有任何存在感。但是她知道里头有个小人儿,因此心里是宁静的,总算不那么孤单。
    所幸她的新宅子建得不远,就在东帅府胡同那边儿,前后四进,很富丽堂皇的院落。可惜太累,没有驻足看,一经而过便进了二门。铜环和小酉已经在上房候着她了,给她铺排好,伺候她躺下,方悄悄退出去。
    这一觉睡得深沉,以至于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对着日头下白晃晃的院子愣了半天神,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北京了。顿时一片孤苦伶仃的浪头汹涌地包裹住她,她定定坐着,眼泪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第55章 清光未减
    宫里入冬有消寒图,宫妃们消磨时间,一笔一划描绘,描上八十一天就立春了。婉婉要等一个月,她在案上画梅,枝桠歧伸,枝头描上六朵梅花,挂在墙头天天填色,等这花画满了,良时也应该来了。
    在府里休息了两天,其实很乏累,不想活动。但是太后必然知道她回京了,迟迟不进宫问安,怕太后心里有怨言。终归曾经记养在她名下,不管好赖是母女一场,她总不露面,叫人说起来自己失了礼数,回头还要落人编排。
    她搁下笔,从屋里走出来,小酉正端了鸽子汤来,喋喋说这只鸽子多漂亮的毛色,脖子上一圈紫环,走路连蹦带扭。婉婉听得直皱眉头,“你说得这么周详,还叫人吃吗?”实在没有胃口,让她端走,命余栖遐准备轿子,打算进宫和皇太后请安。
    名为她的府邸,进出却不自由,要想迈出大门,得过锦衣卫那一关。她前脚下台阶,后脚千户就迎了上来,向上一拱手道:“臣等奉命护卫殿下安全,殿下要往哪里去,臣即刻召集人手,为殿下开道。”
    伞下的人一张冷漠的脸,清瘦,但看上去尊贵威严。她连瞧都不瞧他一眼,“大人是奉命护我周全,还是奉命监视我的行踪?”
    那千户微怔了下,身子又低下去几分,“臣不敢,京城最近不太平,常有些不明身份的人作乱,东厂及锦衣卫已经在抓紧缉拿了,但京中皇亲的宅子仍旧要戍守。臣的职责是保护殿下,若有失当之处令殿下不满,殿下可回禀圣上,臣甘愿受罚。”
    这小小的千户,脾气倒不小,寥寥几句,把她的话给堵住了。她打量他,刀眉鹰眼,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大概当值常在太阳下暴晒的缘故,皮肤黝黑,但飞鱼服下隐藏着某种蓄势待发的力量,就像豹子,随时会窜出来,用尖利的牙齿咬穿你的皮肉。
    “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抬眼,仍旧恭敬地盯着自己的鞋面,“臣金石,听殿下教训。”
    她调开视线,轻吁了口气,“我要入宫,替我准备吧。”
    她坐进轿子里,内侍一声清喝,绿呢轿稳而缓地开出了大门。挑帘往外看,京城有了入秋的迹象,虽然白天依旧炎热,但偶尔的一声鸟鸣,已经夹带了秋天的荒凉。她收回手,放在膝头上,恍惚想起那次去潭柘寺,和音楼一起坐马车的情景。如今自己还在,她却不知是否还活着,不过半年光景,物是人非,这辈子匆匆的,总有种放不下又抓不住的凄惶感觉。
    轿子颠荡,东帅府胡同离东华门不远,到了筒子河前停下,宫里另有小抬辇来接应。铜环扶她下来,她抬了抬眼,看见一张灿烂的笑脸,曹春盎叫了声殿下,“奴婢恭迎殿下回宫。”
    曹春盎是肖铎的干儿子,整天跟在他身后,干爹长干爹短的,因此出入毓德宫的次数很多,和她也很熟络。离宫半年,乍然看见相熟的面孔,还是很高兴的。婉婉笑了笑,“小春子,你又长高了。”
    曹春盎眉飞色舞,“奴婢的力气全花在长个子上啦,您再晚几个月回来,奴婢能长高一筷子!”边说边上来搀扶,小声问,“殿下您在南苑好不好啊?您出降那么久,奴婢可惦记您了。”
    太监就是嘴甜,婉婉说很好,问他好,又问他干爹的近况,有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东边海上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了,别瞧谈谨是个旱鸭子,打仗是把好手。朝廷里倒常有奏报,就是没有我干爹的近况,当初说好了我跟着伺候怹的,可怹老人家不让。”他说着苦了脸,“打仗枪炮无眼,我干爹那么矫情的人,回头沾上一点儿血沫子都要骂半天,会不会叫那些臭当兵的抬起来,扔进大海里啊?”
    婉婉听得发笑,“你这么编排他,仔细他回来打你。”
    曹春盎吐了吐舌头,“我又不和外人说去,殿下跟前有什么,奴婢信得过殿下。”
    这么边走边说,很快到了慈宁宫前,宫门上的管事一见她,哟了一声,赶紧打发人上里头回事。婉婉绕过影壁,看见太后站在南窗前,正隔着玻璃向外张望。她心头一酸,快步进了正殿,站定了两手加额行礼,被太后拽住了。
    “别,你是有身子的人,万一窝着我的外孙可怎么好!”
    到底在她跟前十来年,感情多少还是有些的。娘两个都泪眼汪汪的,婉婉瞧太后,原本她有一头乌黑的头发,现在两鬓隐约有了霜意,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来岁。
    太后却不查,高高兴兴说:“在南苑都好啊?太妃待你好不好?南苑王呢?他府里有妾有子,和你一条心么?”
    婉婉说都很顺遂,“婆婆疼爱我,丈夫也体贴入微。只是常想母后,前儿到了西海子,本想进宫来的,可我身子不成就,船到通州,又坐车进京来,晃得我骨头都散架了,实在支持不住,所以没能来瞧母后。”
    太后说知道,“女人有孕头几个月最难熬,有的孩子乖巧,不出幺蛾子;有的孩子爱折腾,像你大哥哥,那时候叫我整宿整宿睡不好。”说罢痴痴打量她,“我的好孩子,难为你了,几千里路往回赶,你这皇帝哥子想一出是一出,现如今谁也管他不住。”
    太后后来说起她和皇帝的过结,皇帝为了要立彤云为后,几乎和她反目成仇。
    “彤云是个什么东西,奴才秧子,下等里的下等,这个德行怎么配当皇后?咱们大邺开国起,一朝一朝经历了十六朝,有哪位皇后不是出身世家?就连先后,好歹也是太傅的闺女,这彤云的爹是个箍桶的木匠出身,好嘛,皇上还想供这个走街串巷的泥脚杆子当丈人爹,真不怕人笑话!”太后说到焦急处,简直恨出心头血,“况且彤云是肖铎的对食儿,人家肖铎出征在外,皇帝竟瞧上了他的女人,这事儿一出,天下哗然,寒了人心,大邺还好得了么?我不叫他遂心,他就怨上我了,这两个月不来请安,也不搭理我。我这太后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要不是怕天下人戳他的脊梁骨,早就除我而后快了。”
    说完又抹泪,压着声儿说起荣王,“延年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暴毙,别当我不知道,还不是他指使人干的!先帝一脉断绝,皇帝就轮着他做了,他谋害自己的亲侄儿,天也不饶他!”
    以往这些话,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听太后说起的。儿子死了,孙子也没了,她就剩一个空空的名分,还得接着让现任皇帝供养她。她不敢和他叫板,闹起来对她没有半点益处,可现在似乎表面的母子关系都难以维持了,于是她想起了病逝的先帝,还有枉死的孙子。要是他们都在,她何至于落得这步田地!
    婉婉给她擦泪,劝她平静,“母后不过是一时气话,传到皇上跟前就不好了。彤云的事我也知道,母后别急,要是有机会,皇上跟前我再劝谏。母后消消火,保重身子要紧。”
    太后发泄了一通,已经好过多了,但想起她和皇帝是嫡亲的兄妹,不由有些后怕。
    “你们……毕竟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婉婉笑了笑,“您放心,刚才咱们只聊家常,别的什么都没说。您好好作养吧,皇上的事儿全凭他自己做主,何苦捅那灰窝子呢!”
    太后欲留她用膳,她婉拒了,这宫里呆久了让她压抑,她已经没有再在这里生活的能力了。
    从慈宁宫出来,刚过景运门,看见南群房后墙外站了个人,绾着髻儿,穿着豆绿色缂丝褙子,一张珠圆玉润的脸,让她认了好半天。
    铜环压着嗓子说是彤云,婉婉脚下缓了缓,见她快步上前来行礼蹲安,站起身的时候眼里裹着泪,细声说:“瞧见殿下,就像瞧见我主子是一样。”
    往常她们三个人常在一处玩儿,彤云出嫁那天是她和音楼把她送上花轿的,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婉婉轻叹:“彤云,好久不见了。”
    彤云一迭声说是,“奴婢听说殿下今儿进宫,就赶着过来给殿下请安。殿下出降时奴婢不在京里,没能送别殿下,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会儿瞧见您……您比以前清减了,是怀了宝宝儿的缘故吧?才开始都这样,等过程子不吐了,就好起来了。”
    婉婉有些惊讶,这话说得,倒像她生过孩子似的。
    她可能也自觉有疏漏,忙绕开了,请她上碑亭坐坐,说有话和她说。婉婉也想同她谈谈皇上的事儿,便应下了。
    暖风如织,亭子四面透风,很觉凉爽。彤云和她闲话了几句,开始变得吞吞吐吐,婉婉知道她忌讳跟前有人,便把铜环支开了。
    “多谢殿下。”彤云站起身,对她肃了肃,“奴婢知道皇上给您写信了,信里说了他的心思,您瞧了,八成儿恨死我了,觉得我勾引皇上,图谋不轨。”
    “确实,我乍见那封信,脑子都气晕了,可静下心来想,你必定有你的道理。”婉婉没有急赤白脸,只是静静看着她,“你说吧,我想听听你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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