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昏天黑地,银安殿里却安静下来。入夜了,只听见悠长的磬声在风雨里飘荡。铜环跪在灵前烧纸,他依旧守在寿材旁,即便她只剩一个躯壳,他也不忍离弃。
    棺中人神态安详,似乎死亡才是解脱。他一遍又一遍地望她,控制不住眼泪,到现在才懂得什么叫心如死灰。他的女孩,他知道她成长中的一点一滴。他曾经盼着她长大,盼着迎娶她,可是当她真的纡尊降贵歇在他身旁,他却没有保护好她。
    这样的诀别,是要他的命了。她走了,他还图什么?悔之晚矣,当初为什么要谋反,就算削藩又怎么样呢,只要夫妻在一处,粗茶淡饭也是香甜的。
    他对着那张脸,满肚子的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哽声抽泣,每一句吐露都艰难异常。
    “错都在我,是我压不住心魔,非要建功立业。我野心太大,不配高攀你。我在外这一年,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我想过回来见你,可是我害怕,怕你埋怨我,我没脸面对你。如今我多后悔,早知道会是这样了局,我还谋什么天下!你十六岁下降我,跟了我整整七年。可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足半数。这些年究竟怎么虚耗至此,我以为我有的是时候补偿你,谁知来不及了,你不给我这个机会了……”
    他声声悲泣,血泪如雨。人总是要到失去之后才追悔莫及。“我以为”,往往是错失的根源,“我以为”耽误了多少锦绣良缘,可惜到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斯人远去,天上地下不复得见,也许到死,她都没有原谅他。
    他抚她的脸颊,她最怕过冬,现在却冷成了这样。他牵她的手,想让她暖和暖和,可她固执地紧握双拳,僵硬了,再也打不开了。
    他跪着,额头抵在棺椁上,丧魂落魄地呓语:“你回来吧,带我一起去。你的病痛我替代不了,至少让我陪着你……”
    沉默了半天的铜环听见他的话,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王爷以为殿下是怎么过去的?病痛?难道你以为她是病故吗?”
    他抬起呆滞的眼,定定看着她,翕动了一下嘴唇,嗒然无言。
    铜环才不管他的悲伤是真还是假,都动摇不了她往他心上捅刀的决心。
    她惨然笑道:“王爷英明一世,这时候却装糊涂么?病逝的人哪有这样的好脸色,应当形容枯槁才对。殿下是不堪忍受羞辱,自尽而亡的。她有三组赤金龟钮印,她把明治朝的一组带走了,至死也不忘自己是慕容氏的子孙。王爷那么爱护她,竟不知道她的性情?她高洁自爱,怎么甘愿臣妾于仇雠?自你举起反旗的那一天,你就应当料到会有这种结局,不过是你一直心存侥幸罢了。你把她一步步逼到悬崖边上,不仅如此,你还有意让她拓下假图,利用她误导皇上。她这样心怀天下的人,你却硬把她屈成了大邺的罪人,这对她来说是生不如死的煎熬,你没有料到吗?她毕竟是个姑娘,在南苑孤苦无依,除了咱们这些奴婢,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藩王府反了,连老太妃都对她不闻不问,她有多强的心,经受得住这样的催逼?她活着的时候你没有为她考虑,现在人不在了,再来哭天抢地有什么用?我劝王爷还是省省眼泪吧,殿下未必需要你的假慈悲。我这么说,王爷大概想杀我,没关系,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为我的主子叫声屈。九泉之下我们主仆重逢,我给她做伴,不叫她孤苦伶仃一个人上路。”
    铜环的话,无疑又是一次千刀万剐的酷刑。不是病故,是自尽……吞金而亡,怪道双拳紧握,一定痛得厉害吧。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把她逼到这种境地!欠她的,今生是还不清了,唯一死尔。
    “那张图,确实出于我的私心。我知道你割舍不下大邺,只有同朝廷彻底决裂,你才能真正抛下责任,回我身边来。”他扒着棺椁喃喃,气若游丝,“原来我又错了……又错了……”
    “只怕王爷不单是为挽留殿下,也有报复殿下的心思吧。”缌麻映衬铜环的脸,她在灯下简直像个催命的厉鬼,一字一句揭开了血淋淋的疤,“王爷恨殿下假孕欺骗你,灰心到了极处,想给殿下一点教训。可王爷不知道,殿下是真的有孕了,结果却因为接二连三的打击,胎死腹中……王爷,你这招釜底抽薪,毁的不单是殿下,还有好不容易托生的小世子。你后悔么?痛心么?”
    他的神思陷入昏聩,自觉已经死了大半。一重又一重的打击,腔子里早就血肉模糊。很久之后才费力地抬了抬手,“你去吧,等治完了丧,和他们一道出府。我知道婉婉舍不得杀你们,我也不能再造业了……”
    以前他是多不可一世的人,哪里忍得了一个奴婢指着他的鼻子数落。可现在,他活着已经没有了精气神,巴不得她跟前的人替她发泄,骂得入木三分,他心里才好受些。
    她生命的最后竟是这样的惨况,如果他只是举刀谢罪,死得太利索,必以十倍的痛苦来折磨自己才解恨。铜环抹着眼泪走了,他挣扎着把脸枕在棺木的边沿上,仿佛这样可以离她更近些。
    “婉婉,以前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我答应过你,这辈子不再和你分开的,我说到做到。只是你还得等我一程子,我即刻就死了,怕他们不好好发送你。”他哽咽着说,“我让他们修墓了,回头我要亲自检点。你停灵期间,我来供奉你,咱们夫妻聚少离多,打今儿起,是真的不分离了。”
    他俯下身子,在她额上亲了一下,那寒意直钻进人的心里。换做以往,她大概会羞怯地笑,现在不会了。她的表情永远定格,没有喜怒哀乐,他痛断肝肠是他罪有应得,从此她不会再受伤害,这样也好。
    他等了一夜,等到风停雨歇,她没有回来。阴阳生说有的人走不远,是因为心里还有牵挂。有的人一去不回头,是因为对身后事毫无留恋了。门前铺地的草木灰很平整,是用来等候她的足迹的,结果一场空,看来她当真走远了。
    盖棺钉钉的时间早就看准了,他无力阻止。那七寸长的钉子,伴随太监挥舞的铁锤,一寸一寸矮下去,他只有在边上不住念叨:“婉婉,你躲钉儿啊、躲钉儿啊……”
    他的所有爱和惦念,随着几声闷响陷进了无边的黑暗里。隔着厚重的棺椁和繁复的绣片,他看不见婉婉的脸,可是她的一颦一笑印在他脑子里,再也抹不去了。
    太妃的意思是,墓室修好前,把灵停在祠堂东边的享殿里,过去历代王爷和王妃都是这么做的。他木然看着她,“她是长公主,这里是她的府邸。为什么要把她送到那么阴森的地方去?她会害怕的。”
    他的神智已经不大正常了,太妃哭得悲凄,“你要记住你肩上的担子,这会儿哪里有你胡闹的余地?前边正打仗呢,你儿子,你兄弟,都在为你的大业拼命,你倒得闲儿在这里发疯么?”
    太妃试图激起他的雄心来,可是他听了,依旧毫无触动:“去他娘的大业,害得我妻离子散,谁要谁拿去吧!我就想陪着婉婉,每天伺候她吃喝,不让她饿着……”
    他千里奔波,身上沾染了血迹和泥沙,弄得污秽不堪。曾经意气风发的藩王,不论何时都是皎若明月的存在。眼下呢?污糟狼狈,快没有人样儿了。
    塔喇氏上前蹲安,小心翼翼说:“爷,奴婢给您预备了热水,您洗漱一下,吃点儿东西吧。死者已矣,活着的人不还得活着吗。您这模样,叫殿下瞧见多心酸呐。”
    他置若罔闻,到祭台前点了香,长揖过后,插进了香炉里。
    众人拿他没办法,太妃只得下令加快修墓的进程。他现在魂儿给勾住了,长公主下葬后,应当会慢慢好起来的。可是在这之前,谁也分不开他和那具棺椁。他在偏殿住下,每天要做的就是上贡进香,余下的时间用来陪伴。不在乎人死后会不会腐烂发臭,在他心里,婉婉还和活着的时候一样。
    他被无尽的思念包围了,越来越想她,然而她好像决心切断所有的联系,连梦都不肯入。他到她灵前哀求:“今儿夜里让我见见你,咱们说两句话好吗?”
    每次满怀希望,每次都落空。她以前那么心软,现在是恨透他了。他垂下头喃喃:“你不愿见我,我只好去找你。”
    她薨后半个月,他才想起去她以前的卧房看看。站在院子里环顾,那雕梁画栋还是记忆里的样子,恍惚看见她坐在栏杆前巧笑嫣然,他想追上去,可眨眼又不见了,剩下的便是泼天的失落和悲凉。
    他在她的书案前坐下,她用过的文房四宝,一样一样抚摩过去,那笔砚温润,仿佛还留有她的味道。他徘徊了一阵儿,又去东边的配殿,陈设没变,帘幔的颜色是她和他一块儿选的,还有围屏的花样,是牡丹还是蝴蝶,彼时让她斟酌了半晌。
    他的身体如今坏多了,胸口的隐痛自她离世后变得更剧烈,有时忽然发作,常叫他喘不上气来。再者走几步就累,因为每天的饮食只够续命,多的哪怕一口,他都没法子吞咽。
    他坐在榻上缓了缓,歇够了脚力才到妆台前,镜子里映照出一个陌生的人,风采不再,瘦骨嶙峋,甚至连自己都思量了半天,这人究竟是谁。待看清了才恍然,“这么难看,难怪你不来找我了……”他笑了笑,拿起她的篦子,珍而重之托在掌心里,“婉婉,你现在走到哪里了,过奈何桥前等等我,别把我忘了。”
    他最怕的,就是追赶不及,但是墓没造完,他不放心。这世上,还有谁是能够相信的呢?出征前他以为她不会孤单,到最后他才明白,她能托赖的从来只有他一个人。如果他不在了,恐怕她又落个无人问津。
    她经受到的无边寂寞,他终于也品尝了一遍。人情冷暖啊,他口口声声爱她,其实没有为她做过什么。可惜觉悟得太晚,不管他如何悔恨,世上再无慕容钧,她放下了一切,她不稀罕他了。
    他叹息,把篦子藏在袖笼里,转身离开,经过多宝格时袖子刮到了什么。哐地一声,一只红木匣子落地,低头看,满地的荷包和香囊,都是男人的款儿。
    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看了半天,终于捂住脸,瘫坐下来。
    五月的天气,如何冷得彻骨……
    第89章 山河永寂
    人生就像一场戏,曲终了,不管留下什么样的彷徨和遗憾,该散的总要散。
    长公主有遗愿,如果哪天她不在了,希望底下的人能安然离开。现在想来其实她早就做了决定,家国难两全的时候,她除了殉节,没有别的选择。金石答应过她,即便现在她人不在了,他依旧一丝不苟地完成她的遗命。
    这长公主府,最后都是她的模样,快乐的,不快乐的,萦绕在心头,要把人生生压垮。告别纵然万分不舍,但不得不走。这是南苑人的天下,谁知道现在迟疑了,将来还能不能活着离开。
    马车准备妥当了,就停在公主府大门外,一行人落魄地站着,朝阳洒在他们的头顶,失去一人,队伍溃不成军。
    小酉泪水长流,“殿下还没下葬,咱们就这么走了么?”
    南苑王已经不让任何人再接近银安殿了,他们在与不在,都没有意义。
    铜环长叹:“殿下十四岁那年,我到她身边伺候,这九年来风风雨雨,我一直陪着她。我出身微贱,她是大邺最高贵的人,我不知是烧了几辈子的高香,才到她跟前的。殿下和咱们不一样,咱们到哪里都不耽误吃喝,她呢,铁骨铮铮,改朝换代了她不能活。咱们一千一万个舍不得,可对她来说,这才是最好的结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时候到了,她先走一步,咱们后头赶上,看开了,其实也没什么。”
    这些都是宽慰的话,眼瞧着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装进了匣子里,正值如花的年纪,谁能不为她感到惋惜呢。然而终须一别,这就是人生。众人哀致地对看,主心骨没了,家国也不保了,何去何从,拿不定主意。
    回家吧,家里有人的,先和亲人团聚。家里没人的,大概会往南,先躲避了战乱再说。
    小酉问余栖遐,“余大人什么打算?远走高飞吗?”
    余栖遐木然摇头,“远走高飞,往哪里飞……我是个太监,江山易主,除了宗室受牵连,咱们这些人更是一损俱损。”他转头看金石,“千户呢?”
    金石脸上没有喜怒,目光却坚定,“殿下最大的心愿,就是保住大邺丕绪。我是个武夫,除了卖命不会别的……我打算回京,尽我所能报效朝廷,以慰殿下在天之灵。”
    他的决定让人唏嘘,明明前路莫测,为了最后的忠诚,依然选择战斗,这是作为锦衣卫的气节。他手下的人自然要跟着他,余栖遐要与大邺同荣同辱,铜环和小酉家在北京,结果商议下来,竟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你们说,平川把消息带回去了吗?那些只会耍嘴皮子工夫的官员们会怎么说?皇上呢?他又做何感想?”
    铜环漠然道:“除了捶胸一叹,还有什么?国家危难时,殿下可以殉国守节,顶天立地的爷们儿们,恐怕没这胆色。”
    然而他们的追悔莫及又值几个子儿?一条人命硬给逼没了,南苑王的所作所为固然可恨,但更可恨的是那些虚伪的,杀人于无形的酸儒们。
    临别了,众人跪在槛外,冲银安殿方向遥遥叩首,只可惜殿下看不见了。既然决定离开,就不要再回头。各自上了车马,鞭子一扬,开出大纱帽巷上洪武街,日头渐渐升高,路上也有了络绎的行人。
    铜环倚着车窗,人恹恹的不愿开口,可是走了不多会儿,听见小酉低低一声轻呼,她抬眼问她:“怎么了?”
    小酉颤抖的手指指向街道尽头,“你快瞧,那人是谁?”
    铜环探出窗口向外看,乍见一个华服美冠的男人,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央。他静静地,隔着几道坊墙,满面愁容地向南眺望。那出众的面貌和身段,即便相隔七年,也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是来接殿下的吧?铜环忽然大泪滂沱,如果早一点多好,终究太迟了。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差了一点儿便成阴阳两隔。他一定也伤感,殿下是他看着长大的,加封了长公主,成了南苑王妃,每一件事都是他经办。国破已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倔强。倘或早来半个月,殿下就不会死。看来命中注定,无论如何都逃不脱,耽搁了几天,错过的就是一辈子。
    不过也许是长公主庇佑,已经攻到九门的南苑大军几番失利,居然重新被打退至廊坊。如此一来给了朝廷喘息的机会,几位告老还乡的大将军重新起复,征战沙场多年的老人儿了,哪怕久别刀枪,战略战术还是精熟的。于是一百多里的战线逐渐延长,逼得南苑大军不得不退守沧州,后来真正攻入北京城,已经是四年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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