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玦抢着道:“姐夫嫌我那个跑马灯画得太拙了,要重新画一个呢。”又抬头看着珊娘道:“想不到姐夫画得这么好。”
    珊娘早知道袁长卿琴棋书画都有一手的,倒也不觉得惊讶,只低头看向书案上的画纸。她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就叫袁长卿伸手蒙了她的眼,笑道:“等我们做好了你再看。”说着,推着她转开身,“快去收拾一下,我们出去吃早茶。”
    “我也要去!”侯玦立时叫道。
    等珊娘换了大衣裳回来时,那走马灯已经糊了起来。见她从楼上下来,袁长卿便笑道:“好了,可以了。”
    于是侯玦从椅子上跳下来,指挥着六安等人把门窗都给关了,袁长卿那里则点了那盏重新糊了画的走马灯。
    随着蜡烛点燃,那灯芯渐渐转了起来。珊娘这才看到,原来袁长卿画的是一匹奔马,马后时不时飞过来一只雀儿啄着马的耳朵,那奔马不堪其扰地摇着头。而随着灯笼里蜡烛燃烧的温度越升越高,那马则越跑越快,雀儿也越啄越快,倒像是马儿在拼命要逃开那只雀儿的捉弄一般。珊娘忍不住笑了起来,抬头对袁长卿道:“你可真促狭!”
    正笑着,忽然听得外面传来老爷的声音,“这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啊?”
    “老爷来了。”侯玦笑着扑过去开了门,见老爷太太都在院子里,连全哥儿也被他奶娘抱着过来了,他便过去拉着全哥儿的手,对老爷太太道:“快来看姐夫画的跑马灯。”
    老爷进来一看,顿时一阵赞叹,又习惯性地拍着桌子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往年都嫌外面做的灯糙,其实我们改一改也就成了雅物的。”
    侯瑞笑道:“要不老爷也给画一个吧,我这灯还裸着呢。”说着,他提起他那盏只剩下一个框架的跑马灯。
    “行!”老爷来了劲头,忙回头命田大上街再去买几盏回来改造,太太赶紧阻止着他道:“做两盏玩一玩也就罢了,多了就没那个趣味了。”
    老爷听了忙道:“有理有理。”又回头看着袁长卿笑道:“原当你是个书呆子,原来还挺有情趣的,比你老师强。”
    袁长卿笑道:“老爷不是说要出去吃早茶的吗?回来再画吧。”说着,看了一眼珊娘。
    珊娘此时手里正拿着块糕要往嘴里送——她确实也饿了,不然也不会一大早就劈头盖脸地教训了她哥哥一通——偏袁长卿那么一看她,叫所有人都调转视线看向她。顿时,她拿着那块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便恼羞成怒地瞪了袁长卿一眼。
    偏这一眼又叫老爷看到了,笑话着她道:“对对对,去吃早茶!再晚些,我们珊儿就该饿得要吃人了!”说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在镇子上有名的馆子里吃了顿早茶后,一家子又去老太爷老太太那里打了个转儿。老太爷向来是个只管自己的,连面儿都没见就把一家子给打发了。老太太则是明里暗里把五老爷又给敲打了一通。珊娘后来才知道,老太太一直在质疑着五老爷手里哪来的闲钱给珊娘备下那么一份嫁妆。五老爷也不瞒老太太,偏老太太不信他能靠卖画嫁女儿,只当他是有什么财路不肯告诉她,母子二人的关系竟因此又更僵了一层。
    元宵节,是灯的节日。对于成人来说,许更喜欢猜灯谜,但对于孩子来说,则更喜欢提着灯笼招摇过市,何况如今侯玦还得了一盏全天下独一无二的跑马灯。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侯玦急急点亮那盏袁长卿改造过的奔马灯就跑出了府门,站在台阶上回头冲着门内跳着脚地叫道:“老爷太太,姐姐姐夫,快点啊。”
    老爷扶着太太出了府门,却是根本就不去管那跳着脚大喊大叫的侯玦,只低声安抚着仍有些不安的太太。太太则回头看着骑在侯瑞脖子上的全哥儿,问着老爷:“真的不要紧吗?”——每年灯会上都有走丢孩子的事,全哥儿如今话还说不周全呢,太太实在有些担心。
    侯瑞脖子上架着全哥儿,手里则提着老爷画的那盏童趣十足的青蛙扑蚂蚱的走马灯,冲太太咧嘴笑道:“太太放心,有我呢,定不会叫全哥儿有闪失。”
    老爷也道:“还有家人们跟着呢,放心吧,我们只转一圈,走走百病就回来。”
    见老爷太太和哥哥弟弟都出来了,偏珊娘和袁长卿还没出来,侯玦便性急地又冲着门内跳起脚来,大声叫着:”姐姐姐夫,快点啊!”
    “来了来了,”珊娘连声应着,又道:“倒是你,别乱跑,看栽了牙!”说话间,她扶着袁长卿的手从门里出来。
    众人回头一看,顿时全都是一愕。
    只见门口高悬的大红灯笼下,正并肩站着一对璧人。女子身上裹着件遍地繁花金丝彩绣的大红斗篷,那翻起的斗篷边缘处镶着圈雪白的狐皮,生生衬得那张藏在风帽下的小脸一片莹润白皙。她的身旁,男子则是一身简单素雅的玄色衣衫,那利落的箭袖配着紧束的腰身,更显得他身长玉立,猿背蜂腰。
    这一大红一玄黑,一高大一娇小,竟是相映成趣,也实是养着人眼。老爷忍不住赞叹道:“回头这一身且先别急着换下来。”
    “为什么?”珊娘扶着袁长卿的手下了台阶,疑惑问道。
    “得画下来啊!”老爷笑道,“不然可惜了的。”
    珊娘这才意识到,原来老爷是在打趣她和袁长卿,不由红了脸。谁知袁长卿却顺水推舟地应道:“那就辛苦岳父了。”她顿时不客气地指下用力,拧了他一把。偏袁长卿是个练武的,真要绷紧了胳膊,她竟怎么也拧不动他。
    二人手里做着小动作,却并不妨碍袁长卿和五老爷说着话。
    这翁婿二人从画说到字,从字说到文坛画坛上的人物风流,再说到每年春天京里的各种文人雅集,老爷忍不住感慨道:“我也就是那年应着你老师之邀去过一趟京城,可只那一回,便叫我受用无穷。说起来,到底是这梅山镇上太小了,便是想找一两个同道交流,到底进益有限。”
    袁长卿笑道:“岂止是岳父您受用无穷,您当年在文汇苑泼墨挥毫的那幅画,至今仍挂在苑中任人评点呢。有无数人想学着您的画风,终究不如您的洒脱。”
    “唉,不提了,”五老爷遗憾地挥挥手,“若不是老太太左一封信右一封信的催,我就留在京城不回来了。若有机会叫我跟着那些大家多学一学,许我的技法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个长进了。”
    袁长卿忽地看了一眼正和太太说着话的珊娘,回头对五老爷笑道:“如今珊儿嫁到京里,老爷倒是有理由和京里常来常往了。”
    五老爷心里一动,顿时看了袁长卿一眼。翁婿对了个眼儿,不由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五老爷拍着袁长卿的肩道:“你很好。”
    “什么?”珊娘正好听到这句话,便回头问着老爷。
    老爷立时大言不惭道:“如今我越来越觉得,我替你挑的这个女婿不错。”——他这会儿倒是忘了,当初哪一个咬牙切齿坚决不肯点头同意的了。
    而袁长卿那里竟也看着珊娘用力一点头……
    珊娘不由一阵无语,一回身,拉着太太便快步离了这两个厚脸皮的男人。
    两个厚脸皮的男人相互对视一眼,老爷压低声音道:“难得今儿元宵,你带着珊儿去走走吧。”
    作为一个懂事的女婿,袁长卿顿时秒懂,老爷这是嫌珊娘霸占着太太呢。于是他赶紧过去,找了个借口哄着珊娘离了众人,等珊娘回过味来时,五老爷一行人早走远了。珊娘忍不住横了袁长卿一眼。
    袁长卿则微弯着眼角,握了她藏在斗篷下的手,二人在人流中一阵缓步慢行。渐渐的,二人竟越走越慢,等走到某条暗巷时,袁长卿的地往左右一看,蓦地地挟着她,将她推进了暗处。珊娘正待要叫,他的头已经低了下来,狠狠咬住她的唇。
    珊娘吃了一疼,微一张嘴,便叫他的舌溜了进去。明明平常总是四平八稳的一个人,偏偏在这种事上总像个急色鬼,竟是怎么喂都喂不饱的模样。他急切地咬着她,吻着她,吮着她,弄得她又是疼又是麻又是痒的,只觉得浑身发热,双脚虚软,她紧紧贴附着他,生怕他一松手,她便会丢脸地脱力跌倒。偏她的贴近,令他越想贴近于她,于是那唇舌渐渐便失了分寸,吻得愈发的深了……直到某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二人一惊,这才从激情中回过神来。袁长卿猛地抱紧她,脚下一旋,便带着她上了树。看着一对同样看灯的小夫妻躲进他俩才刚躲过的地方,做着他们才刚做过的事,珊娘蓦地就红了脸,才刚要闪开眼,却叫袁长卿掰过她的脸,将她按在树干上又是一阵热吻……
    等神智再次恢复清明时,树下的那对小夫妻已经走开了。袁长卿抵着她的额,哑着声音道:“还有八天。”
    回娘家住对月的日子是有规矩的,最长只能住九天。袁长卿这是在算着他们分开的日子……
    “你!”珊娘一阵羞恼,伸手在他腰间狠拧了一把,怒道:“色鬼!”
    袁长卿痛得哼哼着,却依旧不肯放开她,凑到她的耳旁无赖道:“可我就是想你,想要你……”
    等夫妻二人重新回到人流中时,珊娘的脸仍是红红的。她正庆幸着天黑没人看到,忽然就听到身后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十三,十三!”
    珊娘一回头,蓦地窘了。她再想不到,在她最不想遇到人的时候,竟遇到了人,且还都是她闺中的密友。
    林如稚和赵香儿、游慧三个手拉着手地跑过来,林如稚一脸得意地道:“看吧,我就说我没看错!”又问着珊娘:“你不是说月底才会回来的吗?早间接到你的贴子时吓了一跳。”
    说话间,那三个人便以理所应当的架式,直接将袁长卿挤到一边,围着珊娘一阵叽叽喳喳,“你是什么时候到的?什么时候走?京城怎么样?”活泼的赵香儿更是直接凑到珊娘的耳旁逗着她,“做新娘子的感觉如何?”
    珊娘顿时又红了脸。
    堵在袁长卿和珊娘中间的游慧却忽地感觉到脖子后面一阵生寒,扭头看去,只见袁长卿正目光清冷的看着她们。她打了个哆嗦,立时反应过来,忙伸手拉开另两个好友,笑道:“瞧你们两个,看到十三高兴得昏了头了?!今儿是什么日子?这又是什么地方?有话我们明天再说,走了走了!”说着,一阵风似地拉着林如稚和赵香儿慧跑了。
    远远的,珊娘还听到林如稚茫然答着游慧,“今儿是元宵啊,这里是百子桥,怎么了?”
    林如稚自小不是在梅山镇上长大的,自是不知道梅山镇的风俗,珊娘却是深知的。她蓦地的一怔,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桥,又飞快地看了一眼袁长卿——他,懂得这桥的意思吗?
    显然,向来擅长观察的袁长卿是知道的。
    “来,我们也数数。”他笑着拉起珊娘的手,带着她往百子桥过去——当地的风俗,元宵节时夫妻走百子桥,是求子的意思。数着过桥的脚步,若是成双,便是女儿,若是成单,便是儿子……
    珊娘僵在桥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袁长卿拉着她跨出一步,见她没动,不由一阵诧异,扭头看向她,“怎么了?”他问。
    “我……我……”珊娘说不出口她心里的不安,只慌乱地闪着眼。
    袁长卿却自以为明白她的担忧,上前一步,低头看着她柔声笑道:“不过求个吉利而已,又不是现在就生。”又道,“你还小着呢。”
    这是他俩头一次说到孩子的事。珊娘忽然意识到。同时她也意识到,便是她再怎么没有信心做一个合格的母亲,这件事便如她要嫁他一样,是逃不开的事……
    既然逃不开,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便是去面对这件事……既然她的婚姻已不同前世,许她面对儿女时,也能做个不一样的母亲呢?
    珊娘紧紧攥着袁长卿的手,和他一起默默数着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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