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起干戈极为不智,不仅影响圣上的后世英名,更直接威胁到了圣驾在泰山的安全!恕臣实在不能同意尹掌门的提议,万请圣上明鉴!”
    尉迟元谕掀衣就跪,身后各位大将军情急之下有样学样,瞬间哗啦啦跪了一地。
    皇帝终于不言语了,扬起头把脚下这黑压压一片紫服金带的脊背扫视了个遍,才吝啬地给出了几个字:“既然如此,朕也不是不可以后退一步……”
    所有人一喜,但紧接着就听皇帝问:“尹爱卿,你还有什么主意吗?”
    尹开阳不慌不忙,显然是早有准备:“回禀陛下,有的。”
    “哦?说来听听?”
    谢云冷眼看他们唱双簧,果然只听尹开阳从容道:“不滥杀也可以,还有一法能轻易制住这帮无法无天的江湖侠客,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但从小生活在世家大族里,各种手段都见多了的宇文虎心中一跳,抬起了头来。
    “武林盟主一职既然如此重要,就不能让它流落在民间,被心怀叵测之人所把持,进而对朝野造成威胁——若是我暗门以江湖身份去参加这一届武林大会,并夺得盟主这一权柄的话,从此江湖武林名门正派皆可归顺朝廷,孤勇好斗之士也可以为陛下所用了。”
    “当然,暗门以一己之力挫败武当少林、崆峒华山等武林名宿的联手是不现实的,因此也需要朝廷拨军予以协助。”
    尹开阳在周遭一片哗然中顿了顿,饶有兴味地问:
    “各位大人觉得,跟刚才统统抓起来杀掉相比,这个法子又如何呢?”
    第37章 镜花
    “圣上同意了,”清凉殿内,武后旋身坐在案后,在金凤牡丹缠枝宫装扬起的裙裾中凝声道。
    此刻圣上那边已经乾坤落定, 清凉殿偌大的宫室中, 武后屏退了除谢云之外的所有人,只有随谢云而来的单超远远守在朱红门扇之后, 在光影间露出一道颀长的背影。
    谢云终于问出了一直没机会说出口的狐疑:“——尹开阳当年率暗门擅自离京,圣上勃然大怒, 骂暗门狼子野心辜负圣恩,为何这次又铁了心地站在尹开阳那一边?”
    皇帝素来多疑,今天的表现堪称画风迥异, 这一点有眼睛的人都看的清清楚楚。
    “本宫也说不清楚……”武后长长叹了口气, 说:“三天前那个晚上圣上突然从噩梦惊醒,此时已消失数年的尹开阳忽然现身觐见,圣上原本极不耐烦, 但见到尹开阳后,忽然又变得极为和顺安静,甚至与其闭门三日商讨国事……”
    “娘娘没进去旁听?”
    “没有。”武后咬牙道:“圣上出来后就变得对尹开阳言听计从,不仅不追究数年前暗门出走的旧事,还一心一意要帮他攫取什么盟主之位,说这是统治民间武林势力的最佳良机,言谈行止如同变了个人一般……”
    谢云面色微变。
    武后一直在注意看他的神色,当即敏感地问:“怎么了?”
    但谢云默然片刻,又说:“没什么。”
    不待武后追问,他话锋一转道:“尹开阳除了‘销天下兵’之外,还提出了其他任何主张吗?”
    “目前为止没有,一直在说武林大会,对后宫、太子及朝政都未有丝毫涉猎,对本宫的态度也尚算恭敬。”武后捏着茶杯的手指一紧,厉声道:“但正因此,才更显用心险恶!眼下朝中满是世家大族,暗门无法光明正大分一杯羹,就想出这么个法子,第一步是利用圣上的信任夺取民间声势,第二步是挟民间声势攫取什么,还用得着多说吗?!”
    武后不愧是斗倒了王皇后、萧贵妃,弄死了长孙无忌、诸遂良,把关陇旧族彻底颠覆了的关键人物,其敏锐至极的政治嗅觉不得不令人赞一声老辣。
    “不能让他如愿以偿,”武后一字一句冷冷地道:“圣上围剿武林的决心已定,但若是一定得有个人来当盟主的话,此人绝不能是尹开阳!”
    桌案后谢云却摇了摇头。
    武后问:“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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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开阳武功确实天下第一。”谢云轻轻道:“单论比武,没人是他的对手。”
    非技击一道中人,大概不会理解这句话背后的绝对性。武后下意识就皱起了描画精致的娥眉:“普天之下就没人打得过吗?”
    谢云不语。
    “若是禁军先以车轮战耗其战力,然后……”
    “送死。”
    武后被这干净利落的两个字震了震,迟疑道:“连你也……连一战之力都没有吗?”
    谢云这次沉默了很久。
    在武后看来,他似乎是在内心反复斟酌掂量互相双方战力的对比,但如果仔细打量的话,就会发现他其实只在静静盯着空气中某片飘忽不定的浮尘而已。
    直到武后怀疑他已经忘了自己的问话,正准备再重复一遍的时候,才听谢云缓缓地、低沉地道:“……有。”
    “如果仅求一战的话。”
    空气突然凝滞下来,犹如冰凉沉重的液体,于虚空中缓缓流过静寂的大殿。
    武后迟疑良久,终于问:
    “……那你能打败他,抢得盟主之位么?”
    月夜中庭。
    远处宫灯渐渐熄灭,最后一点人声湮没在寒风中,深秋的水面仿佛凝了一层白霜。
    谢云坐在池塘边的玉栏上,肩膀搭了件皮毛披风,懒洋洋举起酒壶。
    他从来不像时下男子流行的那样高冠峨髻,大多数时候都用一根朱红丝带将头发随意绑起,从侧颈垂下的长发在夜色中有种水一样柔和冰凉的质地。此时大概确实有些醉了,他也没伸手把头发别去耳后,就这么肩膀微微垂落,眼神慵懒涣散地盯着水面。
    轻轻的脚步声从身后由远及近,谢云头也没回,突然道:“站住。”
    脚步应声而止。
    两人都没作声,很久后单超才平静道:“别喝了,身体受不住。”
    谢云一哂,仰头提起酒壶又喝了一大口。然而这时单超突然伸手环抱过来,柔和却又不容拒绝地夺下了酒壶,当啷一声随手丢在地上,泼出来的残酒登时散发出了一股醇香。
    “汉庭春——”谢云拖长语调,嘲笑道:“好大手笔,一滴千金的佳酿就这么泼了,你这辈子见过那么多钱么?”
    他的嗓音因为意识迷离而略带沙哑,连嘲讽听起来都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你的命比它值钱,”单超回答道。
    单超把谢云肩上堪堪将要滑落的披风提起来,裹紧了那劲瘦挺拔的身体,又仔细把柔软丰沛的毛皮往他脖颈里掖了掖。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手指划过谢云修长的侧颈,只感觉脉搏微弱断断续续,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平稳的搏动,苍白的月光下血管泛出淡青色的微芒。
    谢云闭上眼睛,说:“我的命当然值钱。”
    单超问:“和武林盟主之位相比哪个更值?”
    谢云没有回答,过了很久很久,才听不出是清醒还是恍惚地喃喃了一句:“富贵险中求……”
    单超冷冷道:“武后让你仔细考虑一下,明天给她答复,你想好怎么回了吗?”
    谢云还是闭着眼睛,看样子如果再这么一会儿,他就该睡过去了。
    但单超直直站在他身前,耐心、压抑而克制,不知道过了多久,果然谢云唇角挑了挑,是短暂而又几乎不见地笑了一下。
    “凭尹开阳现在的实力,想当天下第一,其实易如反掌,这次费那么大劲在皇帝身上做手脚也只是要借朝廷的力量来把暗门抬到明面上而已。如果我不出手的话,这世上能拦住他的人就很少了……”
    “到那时暗门重见天日,大势一去不复返。”谢云悠然道:“皇后手中的实权就非常危险了。”
    单超话音里透出一丝狠意:“皇后的权柄比你自己的性命还值钱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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