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渐鸿没有再说话,那一刻段岭感觉到了一股黑暗的气息,仿佛一个人将死之时,散发出来的阴影,他有点害怕,便朝李渐鸿靠了靠,李渐鸿伸出一只手,搂住了他。
    “大师?”李渐鸿又问。
    “临别之前,赠王爷一句话。”空明法师缓缓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切记……”
    段岭定定注视着空明法师,李渐鸿说:“北寺保管的宝剑,想必大师留着也再无用处,不如就……”
    “晚了。”空明法师闭着双目,沉声道,“已被我那叛出本门的师弟取走,北寺荣极复衰,来日若有机会,还请王爷替老朽清理门户,取回断尘缘……老朽这一生,尘缘不断……”
    话声戛然而止,随着段岭一声低呼,空明法师朝一侧跌坐,重重倒在地上,竟是已圆寂。
    阳光从破败的寺顶照入,落在空明法师的尸体上。
    第20章 王道
    “这世上,当真就没有一个能杀得了李渐鸿的人吗?”
    牧旷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后站着蒙面的昌流君。
    牧旷达的对面,站着大将军赵奎,今日赵奎一身文士装束,正在书房中练字,武独在一旁沉默不语。
    “不是杀不了。”赵奎答道,“而是杀不得,武独、昌流君、郑彦,以及那无名客,俱受镇河山辖制,只要那把剑在李渐鸿手中一天,便不可刀兵相向。”
    赵奎的字遒劲转折,一笔笔地洒下来,就像暴雨裹着无数刀锋。
    “自那延陀死后。”赵奎沉声道,“天下便再难找到能敌李渐鸿之人。”
    “再强也是人。”牧旷达轻描淡写地说,“是人,就有弱点。凡事胸有成竹,以为一切尽在其掌握之中,便免不了出变数。”
    赵奎说:“无名客兴许就是他的变数,此人先叛其师,后血洗全派,迄今仍未有过交代。根据武独所报,我已派人查到他的行踪。他的家乡,正在鲜卑山的尽头,而李渐鸿逃亡之时,亦在那里有过短暂的停留。”
    牧旷达端着茶盏,送到嘴边喝了一口,目光投向廊下:“我实在是对他束手无策,只好交给将军了。”
    “除此之外,我记得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赵奎放下笔,“说不定能与李渐鸿一战。”
    赵奎望向牧旷达,说:“但我请不到他,也只能交给丞相了。”
    牧旷达若有所思,却没有说话。
    “昔年忘悲大师被那延陀重伤,传下断尘缘于空明手中。”赵奎又说,“空明有一师弟,带发修行,而后叛出师门,取走了断尘缘。”
    “武独与昌流君是不指望了。”赵奎叹了口气,说,“除李渐鸿外,天下之人皆可杀,唯独杀不得他。”
    “而无名客前来,定身负要务,元人朝辽国宣战,若不出所料,数月内烽烟四起,李渐鸿定将现身。”
    牧旷达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元人南下,先头部队已破胡昌,辽国上下一并被惊动起来。逃难的百姓涌向上京,六月十五时,已有近三万人集结在上京城外。李渐鸿骑着马,带着段岭,一路穿过官道,来到城门外。
    “什么人!”城门守卫说,“出示文书,搜查全身!”
    李渐鸿拨转马头,朝城墙上打了个唿哨,负责守城的蔡闻瞥见,便让人开了偏门,将二人放进来。
    “朝他致谢。”李渐鸿吩咐段岭,段岭便在马背上朝蔡闻远远地一抱拳,蔡闻抱拳回礼致意,料想公务繁忙,无暇来问他父子何时出的城,出城办何事。
    虽只离开了短暂数日,回到家时,段岭却觉得犹如隔世,那夜前去营救拔都,自从踏出家门开始,便身不由主地走上了一条波澜壮阔的道路。一夜间自己成了南陈的皇族,父亲竟是边关第一武将,汉人的战神……如今南陈风云突变,李渐鸿不得不流落天涯,父子二人相依为命。
    段岭的人生遭逢此剧变,曾经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起来。郎俊侠的讳莫如深,父亲的到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你来日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
    许多从前不懂的话,如今也一下子全懂了。
    他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院里。
    “爹。”
    “嗳,儿子。”李渐鸿却一如既往,提着壶给段岭的花圃浇水。
    段岭没说话,李渐鸿浇完水以后,便打了水,蒸上饭,在井旁杀鱼,给段岭做饭吃。
    这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段岭竟不知该如何自处,他看着李渐鸿的背影,感觉空明法师、郎俊侠、琼花院夫人所认识的那个人,竟与自己的父亲不是同个人。就像梦一样。
    李渐鸿刮着鱼鳞,还回头看段岭,问:“饿了?这就开饭,两刻钟。”
    “爹。”段岭说,“我现在该做什么?”
    李渐鸿一怔,继而笑了起来,拿着鱼进厨房里去,段岭忙追上去,在后头看李渐鸿起油锅。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李渐鸿随口说,“那些恩怨,是爹的事,绝不是你的枷锁。”
    段岭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当王爷要做什么?”
    李渐鸿让段岭站开点,挡在他身前,免得油星溅到他,把鱼沿着锅边放进去,“噼里啪啦”的一阵轻响,香气扑鼻。
    “你四叔尚未有子嗣。”李渐鸿随口道,“哪怕有,来日南陈帝君之位,亦是你的,你不是王爷,你是皇帝。”
    段岭:“……”
    李渐鸿反手一敲锅沿,煎鱼便在铁锅里打了个旋,李渐鸿手指再一弹,震得那尾鱼翻了个面,金黄色的一面朝上,滋滋作响。
    “读书,是学着当皇帝。”李渐鸿笑着说,“免得登基以后手忙脚乱,记得老祖宗怎么说来着?”
    “治大国……”段岭看着锅里那尾鱼,说,“如烹小鲜。”
    “这就是了。”李渐鸿一本正经道,“看来读书还是有用的。”
    段岭说:“可我什么也不会。”
    李渐鸿加半瓢水,扔进葱姜蒜,盖锅盖,擦手,说:“不会就学,陛下,去拿碗,开饭!”
    李渐鸿打横抱起段岭,段岭被放在厅堂外,过去将碗筷摆好。
    “空了没事时,便可想想当上皇帝以后,想做什么。”
    吃饭时,李渐鸿朝段岭认真地说。
    段岭哭笑不得点头,李渐鸿又嘱咐道:“凡事未确定前,自个儿想想就好,不必与外人说,没的引人嫉妒,毕竟这世上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当不上皇帝的。”
    段岭哈哈大笑,说是这么说,却感觉还十分遥远。当夜李渐鸿抱着膝盖,在走廊下看星空,段岭则翻了一会儿书,以应付不久后将到来的考试,渐渐趴在案几前睡着了,李渐鸿便小心地将他抱起,抱回房去,父子二人同榻睡下。
    “士不可以不弘毅……”
    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段岭背诵曾子之言,忍不住去瞥在一旁看书的李渐鸿。
    “……任重而道远。”李渐鸿淡然接口道。
    “任重而道远。”段岭跟着背诵。
    他的心中充满疑惑,父亲孑然一人,唯一可供驱策的人便只有郎俊侠,南陈几十万兵马,万里江山,单靠一个皇族的身份,如何去收复?
    “爹。”段岭问道,“你认识耶律大石吗?”
    “我认得他。”李渐鸿说,“他总是假装不认识我。”
    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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