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心头一凛,答道:“布儿赤金拔都被我们赶过了浔水,想来是他们沿途北上,沿着辽元交界走了。”
    “正是。”长聘答道,“南面北上的元军与北方南下的元军,两军会合,把安西烧了个干干净净,如今正在打落雁城。”
    段岭:“!!!”
    长聘说:“我要找的那人,起初正在安西。那夜兵荒马乱,我托人送他朝落雁城去,半路上被袭,幸亏躲在车子底下,逃得性命。可再出来时,人也找不着了,我还抱着一丝希望,但愿那老人家还活着,跟着逃难的百姓去了落雁城。我在外头找了几天,不见尸体,想进落雁城去探探消息,但外头全是元军,不敢贸然进城去,万一白送了性命,是为不智。”
    段岭越听越疑惑,牧旷达让长聘找一个老人,是什么意思?既然找不到,为什么不回江州去?怎么又出现在汝南城里了?
    “那你还是回去吧。”武独说,“我俩现在是朝廷命官,出现在这儿,已是逾矩,本想一个月就回去,许多事,还没个收拾呢。”
    长聘答道:“你邺城的事,相爷心里是清楚的,王山、武独,愚兄多跟了牧相几年,便厚颜无耻,自称一声‘兄’字了。此人事关重大,还有别的人在找他……”说到这里,长聘沉吟片刻,隐去了后半句。
    段岭眉头深锁,知道长聘说的“事关重大”,应该确实非常重要。
    “只要你替我进去落雁城内探探动向,找到此人。”长聘说,“邺城的事,包在我身上。”
    “口粮足了。”段岭答道,“倒是不必帮忙,长聘先生,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也是看着我入府的,既然是牧相的吩咐,自当尽力。但你须得告诉我此中内情,不为别的,只是方便我入城行事。”
    说毕,段岭看了武独一眼。武独沉默,同样眉头深锁,片刻后点了点头,意思是听你的。
    长聘这下好生犹豫,段岭突然想到一个念头,会不会是段家的人去了安西,被牧旷达辗转查出了“太子”的身世,要从段家找一个人,回朝中证明这太子是假的?
    “我不告诉你。”长聘寻思良久,而后认真道,“是在为你盘算,王山,你前途无量,这件事你办了就办了,来日风光无限,你不比长聘先生,先生是个秀才,你是探花郎。”
    话说到这份上,已印证了段岭心里的猜想,他登时连血液也似凝固了一般。
    长聘示意昌流君,昌流君便推开了院落内,走廊一边的房门。
    长聘说:“我先接着往下说吧,既进不去城,事儿又没办完,人是死是活,总要有个交代,不好就这么回去交差。我便在汝南等着,心想牧相定会派人来汝南找我。”
    这再次印证了段岭的猜想——牧旷达既然派长聘来汝南找人,失去了联络,一定会再派人来找长聘。长聘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汝南,来找他的人,一定也会先到汝南。
    果然,长聘接着说道:“没想到来的却是昌流君,但昌流君也不方便就这么往落雁城去,一来城中守备森严,辽军、元军正在打仗,二来昌流君不……总之不好找人。”
    “二来我不认识字。”昌流君不耐烦道,“只会杀人,看不懂名册上的字。也不方便朝百姓打听。三来,落雁城中守备是真的非常严,估摸着这么一围城,是要围到明年开春了。只怕几场雪一来,又有不少人要冻死,须得尽快找到人,不能慢慢打听。”
    段岭:“……”
    武独说:“想让我俩混进落雁城里头,是不是?”
    长聘点头道:“我们一合计,想着要不先往邺城去找你们,看看有无办法,恰好刚出城,就在外头找到了一对党项人父子。”
    段岭:“……”
    他预感到房里头是什么东西,宅内十分安静,根本不像囚禁着人。他最看不得这种场面,当即眼里现出恐惧。武独瞬间也反应过来,皱起了眉头。
    段岭退后一步,长聘将房门开到底,里头透出血腥的气味,武独朝侧旁让了让,透过窗格,看见阴暗的室内,墙角并肩坐着一大一小,穿着白色单衣,披头散发的两具尸体,显然刚死不久。
    昌流君拿了东西出来,是两身党项人的衣服、一个包袱,长聘拿着一封信,“这父子二人,乃是毛皮商,通过辽国领地,朝元人的地方走,想沿安西过境,往落雁城走,做点生意……不想却在城里头死于非命,包袱被扔到一旁。人死了,我便动了心思,要么装成党项人,混进落雁城里去,可这人身上有封关文,里头写了父子二人,眼下我也不知上哪儿找个儿子去……”
    长聘说着这话,段岭眼前却浮现出一幅幅场面——
    ——一对党项人父子从西凉过来,经过汝南城,正打算拐往北边,先休息一宿,在这废城里生火吃干粮。
    昌流君躲在院外,长聘走向那父子,用党项语朝他们搭话,得知他们目的地是落雁城,便拜托两人帮忙找人。
    也许父子听到元辽二国正在打仗,不打算去涉险,便拒绝了长聘的请求,并改为朝南边走,去陈国领土。
    长聘拜托无果,为了守住这个“事关重大”的秘密,便让昌流君动手,顺便杀了两人。
    “你会说党项话。”长聘说,“听说你在潼关,与西凉王子是认得的,且还结为好友。”
    “是。”段岭说,“可你不像党项人,先生。”
    “我不去。”长聘一指武独,说,“你二人带着关文,武独本来就是你义父……义兄,你们倒是像得很。”
    “我不会说党项话。”武独答道。
    “装哑巴。”长聘说,“虽说元军围城,难以通行,可要是真想进去,终究是有办法的,待我安排就是。入城后,你们须得设法找一份名册,安西迁往落雁城的人,应当都登记在册子里,再去找一个人。我想过,要么把这名字写在纸条上,交给昌流君放在身上,进城后对照着找,可他分不出寻常兵册与名册,名字一多,又让人眼花缭乱。”
    “我懂了。”段岭说,“应当在分管流民的胥吏手上。”
    长聘要找的人,在落雁城里头大海捞针,一个个看,不可能,老人太多,就算给张画像,也对照不出,长聘更不想透露出是谁,也许确实是为了保守这个重大秘密。
    须得找到分管安西难民的胥吏,再从他那里偷出名册,先确认是否还活着,再把人找到。
    段岭非常好奇这人到底是谁,如果曾在段家生活过,他就应该能认出。
    但也有可能自己只是猜错了方向——牧旷达要找的人,和“太子”无关。虽然这个可能微乎其微,段岭还是决定去试一试。
    可是,段家并没有老人,而且整个段家,难道就只活下来了一个人吗?
    武独与段岭接过衣服,段岭不想看到房里的情景,便与武独到对街的一座废宅里去换上党项衣裳。
    段岭心事重重,却恐怕被等在外头的昌流君听见,不敢多说。
    “想起你爹了吗?”武独问。
    这句话倒是不怕被偷听,毕竟“王山”在牧府里的身份,大家都是知道的,对外,他的身世是药商的孩子,父亲死了,把他托付给武独抚养。
    “嗯。”段岭的眼睛红了。
    武独一身白色单衣,提着党项人的袍子看。
    “不是这么穿的。”段岭也一身单衣,给武独穿上袍子。党项人是左衽,内里先有一条皮带穿过胸膛前,再从后腰绕过去。
    内衬环腰系好后,套上男子的长裤。
    再接下来才是及膝的兽绒外袍,武独穿好衣服,段岭又给他戴上雁翎帽,这党项男人生前地位不高,帽子上插的是棕色雁翎。
    段岭看着武独,武独坐在榻上,抱着一身雪白单衣的段岭的腰,让他骑在自己大腿上,抬头看他的双眼。
    第147章 乔装
    武独说:“昨天还想着的事,今天居然成真了。”说着便笑了起来。
    段岭想到昨夜武独说的话,想在他很小的时候遇见他,把他带回家养大,想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的一点难过一扫而空。
    “‘爹’在党项语里怎么说?”武独又问。
    “哥哥、父亲、伯父、叔父。”段岭答道,“都叫阿达。”
    “嗯。”武独点头,想了想,说,“可我不能说话,要装哑巴,只能乱比划。”
    “没关系,就这样吧。”段岭答道,他想了想,武独假装哑巴,其时汉人有简单的手语来交流,党项人却有自己的一套手语,胡乱比划下,应当不会被辽人看出来。
    武独给段岭穿上衣服,又说:“办完这事,说不得牧相要给点好处。”
    “你要什么好处?”段岭问。
    “使点银钱,将白虎堂搬一搬。”武独说,“买个山庄,来日好带你回家玩。”
    段岭与武独对视,室内一片旖旎,外头长聘与昌流君说话声响,两人便一起转头,武独给段岭系上腰侧的扣子,戴好帽子出去,昌流君拎着个一人高的破镜,靠在墙边。
    两人对着端详,确实有点像党项人,长聘用党项话道:“到时怎么说,你先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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