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的老坑端砚从表面看呈紫蓝略带青,久用锋芒不退。抚之若小儿肌肤,温软嫩而不滑,其细腻娇嫩、滋润,可以“呵气研墨”。因此,老坑端砚下墨发墨都极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只不过,众人皆知,周天骄的字向来写得敷衍,公子沐笙拿这么好的端砚给她,倒真不怪她自嘲是“暴殄天物”了。
    周如水如是自嘲,瀞翠却不干了,她将篦子轻巧放下,认真道:“女君,您可不能白白泄了自个的底气!您原先字不好啊,那是因您压根没上过心。如今您终于肯下功夫了,再配上二殿下这砚,定是事半功倍!”
    “事半功倍?阿翠,前几日,道本宫的字可止小儿夜啼的可是你?”周如水笑着睨向瀞翠。
    闻言,瀞翠果然一怔,瞅了眼那端砚,便捂着脸跑了。
    见她转身就跑,夙英在后头摇了摇头,她上前拿过那篦子,无奈道:“阿翠这懒丫头,是越发的没规矩了。”
    周如水笑笑,睨了她一眼,抬手将端砚放回红木盒里,无所谓地道:“无事,随她去罢!”
    瀞翠夙英二人,都是周如水的随侍女官。但她们的个性行事,却是南辕北辙。
    瀞翠本姓冯,唤作冯翠儿,她的父兄都曾随周王血战沙场,可谓是满门忠烈。却可惜,昔日的一场大火断送了冯家的前程,冯家上下皆死于火难,唯独年幼的瀞翠被奶娘护着跳进了水井之中,这才幸免于难。
    后来,娄后怜惜瀞翠小小年纪就无依无枝,便接了她入宫,让她陪伴在周如水左右。往日里,瀞翠在华浓宫中便如同半个主子,周如水又向来是个好脾气的,如此,便叫瀞翠养出了副天真烂漫、心直口快的性子。她又一门心思都在公子沐笙那儿,所以对周如水更是殷勤周道。
    而比起瀞翠端正的出身,夙英就显得孤苦的多,也落魄的多了。
    她父亲徐忿也是武将,却是个临战而逃的懦夫,还鬼迷心窍地在战事至急时,将二十车粮草卖给了蛮人。这本该是灭族的重罪,但因徐氏祖上有功,周王才不得不法外开恩免了徐氏抄家灭门之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徐氏族人都因徐忿的过错被贬为了庶人,而徐忿本人也受了刖型。
    夙英的母亲彭氏是个重男亲女的,她知大祸临头,便钻了空子与徐忿和离,抛下了年幼的夙英,只带着幼子回了娘家。
    因徐忿之过,扬州徐氏一昔间从殷实之家沦为了破落户。徐忿在受刑后不久便死了,却可怜了夙英,年纪小小因父受过,遭尽了亲友的唾骂,路人的鄙弃。
    那年,夙英不过八岁。徐忿死后,徐氏族人自顾无暇,没有人愿意管顾夙英。而徐忿临死时,除了给夙英留下他冰冷的受尽众人唾弃的名声和尸体外,还留下了五十两银子的外债。
    五十两,曾只是夙英用来打赏下人的零头。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五十两,眨眼却成了夙英的催命符。
    夙英被告知,若是三日之内还还不上银子,便要以身抵债给城南彭氏的家主做妾,那彭氏家主六十有二,是个半条腿已进了棺材的老不朽。这原本也没有甚么不可的,那时的夙英万念俱灰,当晓得连回到娘家的母亲也不愿助她时,已是认命了。
    但,当她得知彭氏家主以娈童为喜,更喜生饮处女血,以少女为玩物,常行细刀划疤之乐。他的小妾又全是被活活放血断筋,流血而亡时,她便再也不愿认命了。
    夙英虽知,君子不受嗟来之食,但她也不愿死得那般冤枉。于是,凭着一口气,夙英提着草席跪在了街头,她盼平日里与她相识的姑子能善心买了她去,她愿做牛做马,忠心不二以示报答。
    可夙英遇上的却全是些白眼,全是斥笑诋毁。昔日里与她交好的姑子见了她,看也不看她,便嗤骂着避开了她去。无人救她,无人援她,无人怜她。也就是在她心灰意冷,准备自绝以死明志的时候,周如水看见了她。
    那时,年幼的周如水正骑在周太子洛鹤的肩头,她粉嫩的手腕上挂着一串银铃,小胳膊懒洋洋地勾着太子洛鹤的脖子,白嫩可爱的小脸歪耷在少年的发顶上,实是灵巧可爱。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童会将视线从路边的糖人上移开,注意到孤苦无依跪在草席上的罪臣之女。
    她不光瞧见了夙英,还歪着小脑袋指着她,软嘟嘟地对周太子洛鹤撒娇道:“大兄,你送来的婢女兕子不欢喜,兕子欢喜她。”
    周太子洛鹤本就是放荡不羁的性子,闻言,不问缘由来路,便要顺着阿妹的意思把夙英买下。
    反是跟在后头的公子沐笙拦住了太子,他仔细地打量了夙英一阵,问她:“你是徐忿之女?”见她应是,公子沐笙瞧她的目光明显变得不同了,他淡淡地,悲悯地,居高临下地又问她道:“落入这般田地,你可有怨?”
    怨?夙英哪里敢有怨言,她晓得父亲做了什么,父亲临阵脱逃,害得麾下的三千人马全部阵亡。父亲贪生怕死,用手中的粮草和蛮人换了金银,自顾自个苟且逃生,却害得驻守在天水城的守边将士饥寒交迫。她是父亲的女儿,便也是周国的罪人。所以,她是愧对母国,愧对皇恩的。
    夙英发自内心地摇了摇头,那时,她已经猜到面前这兄妹三人是谁了。她朝公子沐笙重重地叩了叩头,无比诚恳地,无比无奈地说道:“吾徐氏一门,有负皇恩。”她没有做再多的解释,没有说再多的忏悔之言,但她额头的血迹,已表明了她的心诚。
    良久,在周如水不满的嘟嚷声中,公子沐笙又开口了,这次,他的声音缓和了许多,再次问她道:“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不比吾妹老多少,亦不比她小多少,她要如何及你?”
    彼时,万念俱灰的夙英知道,这可能是她末路人生的最后一道曙光,最后一次机会了。
    夙英沉默了半晌,才无比诚挚地朝公子沐笙一礼,回道:“老者无力,而不得温饱。幼者无知,亦无生之道。奴无力无知,比之两者皆有不足,却还好,奴有一些愚忠愚孝。若小主子买了奴去,奴便如同再生,定会忠心不二,以命相报。”夙英曾经做过主子,所以她明白,做奴才的,最重要的就是忠心护主,而她剩下的,也唯有忠心了。
    这之后,公子沐笙信了夙英的忠心,他买下了她,叫她改头换面服侍在了周如水身侧。
    如今,因主子深居简出,早没人记得昔日跪在街边形同乞丐的落魄徐家女了,周国士族之中也早没了扬州徐氏。更多的人只晓得,周天骄身侧有夙英瀞翠二婢,一个温婉,一个活泼,都是极受看重的。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个人都是一个故事。
    你是,我也是,她们更是。
    写到这里,你们是否窥见了这个世界的一角呢?
    是否感受到,我正在堆砌的这个世界,越来越具象?
    圣诞快乐
    ☆、复为帝姬 第十八章
    出乎众人所料,谢姬认公子珩为子那日,周王却并未出席。
    只因当日,长公主岱在宫宴上又献了个羸弱美人高氏,此女云英紫裙,碧琼轻绡,在太液池中突起的陆地瀛洲上舞蹈,那舞姿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实是美艳不可方物。周王见之大悦,搂着高氏便入了寝殿宠幸,一时间,早把谢姬忘在了一边。
    次日,恰逢初五。瀞翠坐在廊下俏生生地磕着瓜子,活灵活现地道:“女君,您不知谢姬那张脸,白得都能刷锅底了。”
    她正绘声绘色,夙英忽然喘着气小跑进了殿来,乍见周如水仍披散着长发,慵懒斜倚在软榻上,夙英登时便叹了口气,急道:“女君,王三郎的马车已候在宫门前接您来了。”
    闻言,周如水噎住,少顷,才支支吾吾地问道:“接本宫?”
    瀞翠也是一怔,直被瓜子呛得咳了起来。她猛得起身,疑惑地望住夙英,云里雾里道:“阿英你倒说明白啊!甚么王三郎?王三郎的马车怎么会来接咱们女君?”
    却哪还有时间慢慢解释?夙英快步地走向了周如水,一径瞪着瀞翠,有气无力地嗔她,“你就是个不着调的,都这时候了,还不快服侍女君梳头!”
    说着,夙英扶起周如水往椸前更衣,边走边道:“二殿下前阵子事忙就忘了告知您,上回下棋,是二殿下赢了。王三郎因此应了二殿下,此后他在邺一日,便每逢初五,都会接您至竹苑习字。”
    瀞翠撇着嘴跑去净手,听了这话,一趔趄便摔在了门槛上,这一摔也不轻,周如水只听瀞翠哎呦一声。待她换好裙裳从屏风后出来,便见瀞翠的衣裙都被划开了道口子,连乳白色的亵裤都露了出来。
    睨住狼狈不堪的瀞翠,这下她也不得不附和:“你还真是个不着调的。”
    如此,瀞翠便留在了宫中,只由夙英搀着周如水登车,去了琅琊王府。
    一路上,周如水都有些忐忑。因想着事,她的眉眼间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了几分倨傲和贵气来。半晌,才听她喃喃地嘀咕道:“兄长哪里是会忘事儿的,他是在算计我呢!如今王三郎的马车都来了,我还能往哪儿跑?总不能拂了三郎的面子罢!”说着,她细白的手指都在广袖下扭做了一团,直是无处发泄地有些羞恼。
    再想到王玉溪清透高远的深邃眸光,她就不禁在回宫与不回宫之间挣扎着,更是纳闷道:“但,怎么会是与他一道习字呢?前几年,母亲倒想叫我随三郎学琴的,但那时他不在邺都,这心思便也消了。如今倒好,阿兄送了方端砚来,却是叫我去王三郎那儿出糗!”
    现下,邺都之中,有传她还爱慕刘峥的,也有传她已变心王玉溪的。她几个月来不动生色,便是因她发现自个落进了死胡同里,她若坚持自个欢喜王玉溪,王玉溪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但她若不坚持下去,外头那些讲她与刘峥纠缠不清的传言又总是不得消停。索性,干脆就缄默不言了。
    如今,她还未想到万全之法,兄长却又加了把柴!周如水莞尔,不禁在心中唏嘘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事事都在变。她怎能料到,自个竟有一日要随王三郎习字!”
    见主子有些犹豫,夙英在一旁小声宽慰道:“女君,您既向王三郎示好,二殿下疼惜女君,自是会千方百计助女君如愿。再者,琅琊王氏在国中朝中声明显赫,地位微妙。王氏青年才俊中又数三郎最为拔尖,您与他多多相处也是好事。即便往后女君与他无缘,一齐习字的情份也算佳话,有助于女君的名望,更能成就知己良友。”她这话,是道周如水每月初五与王三郎一见,是近可守退可攻的好事。
    周如水颔首,也是福至心灵,又想起远在夏国虎视眈眈的夏锦端。她不禁点了点头,指尖一下一下拨弄着腰间的玉佩,徐徐地笑道:“然!”笑着,她又问:“端砚可带了?”
    “带着呢。”闻言,夙英立即将端砚从暗箱中取了出来。
    瞅着端砚,周如水眯了眯眼,稍余,她娇俏一笑,朝夙英神秘兮兮地扬了扬眉稍。
    太阳灼灼,风过耳畔,马车直接驶入了王府内。到了苑门,夙英被留在了苑外,唯周如水随着侍者入苑。
    竹苑内,风景依旧,安静依旧。周如水缓缓走了一段,便见水边整齐的草地上铺着缎,上头已摆好了榻几,几上也备着笔墨,但,王玉溪却不在。
    见周如水走近,暗处,一皮肤白皙,尖脸长须的中年文士施施然地迎上了前来,他朝周如水一长鞠,复而抬头,微垂着眼皮道:“三郎吩咐,若千岁先至,可摹写十篇《长短经》。”
    接了她来,主人却不在!她这才上门,就叫她摹书!
    周如水暗自憋了口气,浅笑着踱步走向案边,缓缓将端砚放在了案上,才道:“三郎何在?”
    见周如水这动作,中年文士明显一愣,他盯了那端砚一眼,再次一礼,道:“实不瞒千岁,今日府中有宴。”
    这时,周如水才注意到自前院传来的隐隐丝竹声。她静静听了一会,倒是想不明白王玉溪的态度了。她暗自私揣着,盈盈一笑,转身便在几旁坐下,心中暗叹了口气,才一字一顿地说道:“便照三郎说的办罢。”不就是摹几篇字么?她摹便是了!
    天空万里无云,不知过了多久,安静中,王玉溪在十几名剑客文士的簇拥下回到了竹苑。周如水闻声抬起头来,便见他一袭白袍,白玉束发,缓缓朝她走来。他的姿态雍容,悠然中透着清净,直是宛若月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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