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宫后,去寻母后兴师问罪,母后既被揭穿,亦是供认不讳。母后说,她这些年受尽了良心的折磨,夜不能寐,又唯恐父皇知悉真相,如此倒也好,她别无所求,只求父皇莫要迁怒于景宴,他是父皇唯一的血脉了。
    母后说的不错,这么多年来,或因战争,或因争权,或因疾病,父皇的几个儿子相继离开人世,就像是上天惩罚父皇残忍害死永安公主的诅咒一般。到最后,唯一的孩子,只余景宴一人,而父皇的身体却大不如往日,莫要说再孕龙子,那堆积如山的朝务,内忧外患的国情,都快要令他撑不下去了。
    父皇想到了我。
    他认为我天资聪颖,处事果决,颇有王家之风,只需稍加辅助,必能成为景宴强有力的左膀右臂。还有一点,也是最为重要的,那就是,我并非真正的皇室之女,而这个证据掌握母后的手中,若他朝有一日我图谋不轨,为一己私欲独揽大权,要推翻我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为了景宴,为了大局,父皇没有将母后的罪行公之于众,却从此冷落了她。从那日起,母后再不闻后宫繁事,一心吃斋礼佛,以此为戒。至于父皇,他一心授我政务,予我权力,终于送我站上了庙堂的风头浪尖之上。
    到了今日,景宴终于不负他们所望,成为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储君,然而我的驸马忽然手握重兵,母后终究对我有所忌惮,她担心父皇离去之后凭她一人之词无法与我抗衡,故恳求父皇能削去我的权柄,如此大庆江山方能高枕无忧。
    但是父皇,却不同意。
    其实听到此处,我只觉得浑身如入冰窖,眼前熟悉的人、熟悉的物忽然变得极之陌生,房中一切幻化成恍惚的幻影,瞬间分崩离析。
    这就是帝王之家。
    当他们静静道出那一幕幕血腥的真相时,他们或会露出悔意,或懊恼或愧疚,可在那之后,他们更关心的,永远是权力永远是利益。
    父皇见我久跪而无言,长叹道:“棠儿,朕……今日本可以不用同你道出此番种种,可……”
    我打断他的话,“难道父皇还要襄仪为这份坦诚而感恩戴德么?”
    父皇被我这一句话问的无言以对。
    无言以对,不论是我对他们,还是他们对我。
    我默默爬起身来,用袖子拂去眼角的泪,不再施礼,不再多瞧他们一眼,就这般施施然离去。
    我小的时候时常会想,何以母后待我不甚亲近,何以我不能与其他的公主一样,遇到不顺心的事时就钻入母妃的怀中撒娇。我以为是自己不讨她喜欢,也为此努力过,争取过,母后始终待我不冷不热,我猜测过许多可能性,直到今日听到真正的答案时,方觉往事一幕幕宛如一场笑话,只是我根本笑不出来。
    原来,那个在村镇替我治好腿伤,又奉聂光之命将我锁在疫屋中的青姑,才是我的亲生母亲。
    当年我还一直奇怪她为何不遵聂光之命杀我,为何对我下的疫毒只是掩人耳目的普通药物,想来,多半是她从聂光处得知我是襄仪公主,知我是她的女儿,故才施以此计令我逃脱。
    如此,她逃亡之际救下她的人,应是夏阳侯聂光了。
    可是,明明不是没有机会的,为何却不告诉我她是我的母亲呢?
    我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了公主府。
    抬起头,望着门前那镶金牌匾上明晃晃的“襄仪公主府”,只觉得那每一个字都抒尽了讽刺。
    我悲戚而笑。到如今,连这个我视为家一样的府邸,也已非我的归属之地了。
    第五十八章
    自那日后,我再未出过公主府半步。
    父皇传召我称病不去,太子派来的人也让我挡了回去,如今,就算是天塌下我也管不着了,那诸般烦心琐事又与我何干。
    昔日里遭挫时总会感慨一句,若我不是生在帝王家,若我不是公主,我应当能过得轻松许多。而今一语成谶,反倒令我深深悟到何谓站着说话不腰疼,事情没有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谁都能云淡风轻,如果一个人在得知自己的亲爹是被自己的养母所害之后,还能坦然的说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冤冤相报何时了,往事如云如烟,何必执着不休”等言语,那只能说明那个人的养母真的很有钱,报仇不利于继承遗产。
    诚然我的养父母确实很有钱。
    我倒也不至于待在府中成日感慨什么凄凄惨惨戚戚,虽说每当夜里忆起自己亲生爹娘的那些遭遇都有些忿恨难眠,可他们于我,毕竟还是太过遥远,我不知我的亲爹生的是何模样,性情如何,而我的亲娘明知我的存在,却未曾来试着寻过我,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一方不曾尽责,一方不曾尽孝,这之间,又岂有多少亲情可言?
    这二十年来,我把对父母所有的情感都付诸于父皇与母后身上,事到如今,叫我情何以堪?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闷在府里就此郁郁而终的时候,父皇来了。
    父皇御驾亲临公主府这种大事居然没有事先通传,吓得全府上下哆嗦得不知所以然。彼时我赖在长椅上看书,柳管家连滚带爬的闯入屋中战战兢兢地道:“公,公主,不好了,陛下来访了……”
    我一听愣是从椅子上跌了下去。
    我惊诧的理由自然不是因为父皇来瞧我,以前他身体硬朗的时候偶尔也会来公主府喝杯茶吃顿饭,可近来他已病得连床都下不了,怎么还有办法前来?
    我顾不上琢磨他的来意,唤柳伯他们在前厅把一切都备妥了,当即赶往前去接见。
    父皇是坐在木轮椅上在宫人缓慢的推移下进的府,他仍是一袭玄袍,却难掩满脸病容,面色枯槁,再也回不去那金殿之上的一派帝王威仪了。
    我心中莫名的感到难过,朝前走出几步,跪身为礼道:“儿臣参加父皇。”
    他饱含深意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半晌,方叹了声:“你还能叫朕一声父皇,朕心甚慰……”
    我不置可否,只道:“父皇却是忘了太医的嘱咐了,您身子未愈,经不得寒气,岂能离宫?”
    父皇苍白的面容浮出一丝无奈之意,“朕唤你进宫,你不来,也只能由朕来找你了。”
    我哑口无言。
    他遣退了所有侍奉的人,一时间,厅内只余我们两个。
    这是生平第一次因与父皇独处而感到尴尬,我坐在他身旁,不知该说些什么,忽听他开口道:“你是否还在恼朕?”
    我轻轻摇了摇头,“当年的事,父皇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父皇道:“朕说的,是朕把你推上你不愿意上去的位置,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我开口道:“这一点,我这几日也仔细想过了……治国之道也好,朝局大事也罢,这些皆是父皇从小说予我听的,我从小不喜女红,不喜诗词歌赋,对这些也颇有兴致,倒不能说是父皇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我想,即使我当真是父皇的亲生女儿,为了大局,为了社稷,您还是会把我推上那个位置的……于我而言,我是吃皇家饭受皇家的恩宠长大的,在其位谋其职,只要我还是大庆的公主一日,就应当担当起属于我的责任,这与我是否拥有皇室的血脉又有什么关系?那满朝文武大臣为国鞠躬尽瘁,哪能个个都与皇家扯上什么干系呢?”
    他默默抬了眼眸,眼中掠过诧异,“朕……倒未料你能这般想……你不怨朕,却是怨皇后了?”
    我垂下眼,“她终究是害了我的爹娘,说不怨怎么可能?”
    “你打算如何做?”
    “她抚育了我二十年,在我病时替我喂食汤药,在变天时节嘱咐我增减衣服,不论真情或假意,她毕竟做了一个母亲该做的事……若他朝有一日,我的亲娘想要报仇雪恨,我绝不阻挠,可若要我去做些什么,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更何况,她是景宴的母亲,景宴登基的时候,朝中不能没有一个太后……父皇不也是因此一直没有处置皇后么?世上本无双全之事,得此失彼罢了,连父皇都不能率性而为,何况是我?”
    父皇叹了一口气,颤颤的招了招手,让我靠他再近一些,我心头一软,索性起身跪坐在他膝旁,“父皇可还有话与棠儿说?”
    他伸手把我的手覆在他的膝上,轻轻拍了拍,“棠儿,你可知,朕为何要在皇后的面前把当年所有的真相一五一十的告知于你?你在门前听到的并不多,朕若有心敷衍,随便编个理由便是。”
    我闭上眼,摇了摇头,“棠儿不知。”
    他沉吟道:“朕也就剩这几日了……”
    “父皇……”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他抬了抬手示意我别说话,道:“朕走了之后,于皇后而言,你便是她最大的威胁,她心中对你既愧又怕,终究会揭开你的身世……你这么多年来以公主的身份在朝中做了这么多事,得罪之人不计其数,莫提其他,单是你当年府上的那几个面首,本是大罪难赦,而你罔顾法纪救了他们,旁人看在眼中不说话权因你是公主,若他们得知你并无皇室血脉,只会群起而攻之,列上你百宗罪置你于死地,待那时,哪怕是景宴都救不得你……”
    我勾了勾嘴角,“这一点,棠儿自然清楚。”
    “朕,只问你一个问题……”他问:“你既已知真相,如今,你是想当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还是天高任鸟飞,去过你想要过的人生?”
    我怔了一怔,一时半会儿解不出此问的用意。
    父皇道:“若然……你想要继续做你的襄仪公主,朕离开之时,便会让皇后随我一起,将这秘密永远葬入黄土之下……”
    我不禁一惊,他静静看着我,“要是你不愿拘于皇城,不愿继续留在景宴身旁辅佐,那朝中便不能没有太后……”
    而太后绝不会容我。
    我对上了父皇的眼神,“我会如何选择,父皇应该再清楚不过了,不是么?”
    “好,既如此……”
    父皇伸手入怀将一个金色令牌放在我的手心之上,我定睛一看,诧道:“明鉴司之令?不是已把明鉴司交予太子了么?何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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