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怕租金送到荣国府未必会落到黛玉手里,故对林涛有此吩咐,考虑得面面俱到。
    黛玉忙问道:“宅子赁出去了,你们住在哪里呢?可有地方住?”
    听黛玉不问别的,单问住所,林涛家的十分感动,答道:“姑娘莫担心,宅子后街的大半房舍都是咱们家的,原先给旁支和下人住的,如今许多下人都遣散了,空了不少房舍,我们单住了一个院子,其他都赁出去了,一个月也有二三十两银子的进项。倒是姑娘,千万记得问明太医,用更好的方子调理身体,别辜负了老爷的一片苦心。”哪怕以后黛玉出阁后生儿育女皆不姓林,但到底是林家的血脉,为今之计就是要黛玉调理好身体。
    回想起林如海的遗言,黛玉一阵伤感,“放心罢,别的犹可,我唯独不会作践自己。我已在父亲跟前发誓,此生定不会轻言生死。明儿就请王老太医来,问问该如何用方子。至于药材,我手里还有些闲钱,年年又有俸禄,到时候打发公公出去采买约莫也够一年半载的使费了,等到实在没了药钱再找太医院或者林叔和林婶。”
    刘嬷嬷暗暗决定下回进宫在皇后跟前转述黛玉这番善解人意之语,而林涛家的则是愈加怜惜,道:“姑娘手里的钱留着花,等出了孝,姑娘出门应酬,请客、送礼、置办衣裳首饰,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们手里那一千两银子都是姑娘的,回去就去买药材,此时不用留着作甚?只是有一件还得劳烦姑娘,一早急急忙忙就把方子送来了,家里头忘记抄录一份了,姑娘亲笔抄一份我带回去。姑娘若是不答应,我和林涛就哭老爷去!”
    黛玉听了,只得同意。
    听她松口,澄碧忙去拿砚台,松烟倒水研墨,青檀铺纸,紫毫则从笔架上取了一支湖笔。
    黛玉接了笔,蘸足墨汁,将方子一字不错地抄录下来,待墨汁干透,递给林涛家的,笑道:“我的字不如原先方子上面的字好,能着看罢。”又命紫鹃将比自己书法好的方子收起来,明日好与王老太医亲视。
    林涛家的离开后不久,黛玉看了一回书,又站在屋檐下逗架子上的鹦鹉,教它念诗,忽然听它道:“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黛玉失笑:“日日有人来,何曾断过?不知又有谁来?”
    一语未了,就见一群丫鬟仆妇簇拥着史湘云进来,腕上四只金镯子叮当作响,一身大红撒花斜襟褂子衬得她愈加明媚爽朗,行动间十分洒脱不羁,人尚未走进上房,便先大笑着叫道:“老祖宗,老祖宗,我来了!老祖宗想我了不曾?”
    等不及丫鬟掀帘子并通报,她就自己掀开帘子一角进去了,片刻后,屋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笑声,仔细一听,果然是贾母、宝玉和湘云三人之音。
    黛玉自小气虚体弱,十分羡慕湘云之康健,当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不知自己用了数不尽补血益气的良方,能否如常人一样,正呆想间,就见湘云和宝玉一脸笑容地出了正房,并肩往自己这边过来,在他们身后又跟了一人,却是宝钗。
    湘云忽然似模似样地对黛玉行礼参拜,口内笑道:“恭请县主大人金安,小的听闻县主大人大驾回京,特地借老祖宗之茶果一盘,请县主大人赏脸入内小聚,不知可否?”
    众人都笑了,概因虽是行礼,却非全礼,并未拜下去,倒有些顽笑的意味。
    第015章
    雕梁画栋,奇花异卉,妆点出春日的缤纷,宛若出自名师丹青,黛玉立在鹦鹉架下,麻服无纹,发顶无饰,面上无妆,其超凡脱俗越发与院中的热闹格格不入。
    耳闻湘云之语,目睹湘云之状,黛玉亦以顽笑相对:“免礼!”
    在众人包括史湘云俱是呆愣之际,她挺直脊背,款款走到苔痕点点的台阶之上,衣袂翻飞,水袖逶迤,几欲乘风归去,唇畔仍挂着那一抹让满院百花为之失色的浅笑,似讽非讽,似冷非冷,柔软中又透着刚硬,道:“县主之位全赖圣人之赐、先父之荫,原非我之功劳,愧受恩德甚矣,焉能在侯门千金跟前恃此而威?”
    虽然已经没有父母依靠,且自己寄人篱下,但黛玉向来不是忍气吞声之人,其口舌之伶俐人尽皆知,曾说得王夫人心腹周瑞家的一声不敢吭,此时面对湘云之调侃,自不肯让。黛玉天生七窍玲珑,如何听不出史湘云话外之音?
    史湘云心内原有毛病,听了这话,顿时涨红了脸,不知以何言相对。
    宝玉在一旁只是笑,宝钗忙对黛玉笑道:“姊妹们都在老太太房里,老太太正等着林妹妹一起呢。”聪慧如宝钗,亦如黛玉一般,清楚湘云的一段心事。
    从前黛玉虽深受贾母疼爱,但姊妹中身份最高者乃是一门双侯的史家嫡长女史湘云,迎春、探春皆是庶女,惜春是未袭爵的进士贾敬之女,自己和黛玉不用说了,薛家是皇商,林家无爵,作为保龄侯之侄女,又是贾母的娘家侄孙女,自小在荣国府长大,湘云行事自然不怕人,每每来至贾府,纵使与黛玉同住,也没少跟黛玉争锋相对。
    如今黛玉突然被封为县主,身份堪比郡王之嫡女,不能再以门第而论,而是有了君臣之别,岂是侯爷侄女可比?因而,湘云话里不止是顽笑而已。
    黛玉看了宝钗一眼,微笑道:“父孝在身,为免冲撞外祖母,且容我换件衣裳。”
    说毕,转身回房,并不在乎湘云所遭遇的难堪。她虽不喜宝钗心里藏奸,但不得不说宝钗的确是聪慧之人,自己丧父进京后,再不曾听到她口呼“颦颦”二字,如今又为湘云解围,可见其心思剔透,难怪湘云自打宝钗进府后处处推崇她。
    等黛玉出来,湘云已不在门前了,只有宝钗和宝玉站在台阶下一面说话,一面看着院中的丫鬟来来去去,一个脸如银盆,一个面若满月,几可入画。
    走下台阶,三人进入贾母房中。
    彼时湘云正依偎在贾母身边,大笑大说,不受前事影响,其心胸之阔朗,可见一斑。
    贾母听湘云说话时本就满脸笑容,见黛玉走进来,笑容更胜先前,但看到宝钗和宝玉同行,眼底微微一暗,向黛玉招手道:“玉儿快到外祖母身边来,宝玉不去找你,你就不过来了,把外祖母忘到脑子后头了不成?”话虽如此,语气却依旧充满了慈爱之情。
    黛玉忙道:“我便是忘了别人,也不敢忘记外祖母。外祖母房中亲朋好友你来我去,皆为庆娘娘晋封之喜,我一身晦气,怕过来冲撞着了,倒不好。”
    贾母叹了一口气,目露疼惜之色,责备道:“你也太小心了,何至于此。”
    黛玉淡淡一笑,自择下面的椅子坐了。
    一时丫鬟捧了茶果送上来,正吃着,凤姐忽然从外面走进来,一改先前风也似的速度,身后跟着平儿,见她满面笑容,平儿满脸娇羞,众人疑惑间就听贾母笑问道:“平儿出门子好些时候了,今儿怎么过来了?”
    凤姐笑道:“是喜事,是大喜事。”
    年轻姊妹们都不懂其意,独宝钗心内一动,果然就听贾母问是何喜,凤姐笑答道:“平儿这蹄子有福,才进门就有了喜,今儿满了三个月,特地来给老祖宗报喜谢恩。”
    除了略有猜测的宝钗以外,其他脸上俱是惊讶之色。
    贾母听了,连声叫好,目光往平儿腹部轻轻扫了一遍,道:“是喜事,确实是喜事!平儿真真是个有福的,日后就好好过日子,等生了大胖小子抱来给我瞧瞧。鸳鸯,鸳鸯,你和平儿好了几年,挑些好东西赏给她。”
    平儿连忙磕头谢恩。
    趁着鸳鸯取东西,黛玉打量平儿,见她遍身绫罗,满头珠翠,打扮不比在府里差,反倒更显得容光焕发,不见昔日眉宇间的淡淡薄愁,可见贾琏和凤姐打发她出去正如了她的意。
    平儿聪明清俊,在府里很有人缘,很得看重,继贾母之后,众人都向她道喜。
    等平儿走了,在贾母房中用了晚饭,闲话一回,各人方回房安寝,湘云仍旧在黛玉房内同她一处歇息,次日亦一处顽耍。
    湘云并没有在荣国府久住,没几日史家就来人接她回去了,四五月省亲别墅落成亦不曾再来,倒是因宝玉在省亲别墅中题过匾额,姊妹们十分好奇,后来都去里头逛了一回,各自拣宝玉不曾拟出的地方拟了匾额对联,黛玉拟的皆一字不改地用了。
    转眼间进了八月,处处红衰绿减,见荣国府处处忙乱,黛玉心里记着半个多月后父亲的周年之祭,情知荣国府不会有人让自己祭祀,便与贾母商量,意欲提前去寺庙里,为父超度。
    贾母如何肯同意黛玉独自出门?况荣国府正忙于省亲一事,焉能添祭祀之哀,正想委婉相劝,就听黛玉道:“不能给父母尽孝,谈何儿女?昔日不能清清静静地为母亲守孝、祭拜,虽令世人不耻,但因年幼身卑,无人在意,倒也免受千夫所指。今受圣人恩德,既居县主之位,自当严于律己,方不致留下话柄供世人耻笑,殃及外祖母之府。”
    这些话若在从前,黛玉是不敢出口的,母丧之期父亲尚在,且身居要职,然在贾府之中莫说祭祀了,便是想安静守孝都不能,只能在贾母的安排下私祭母亲,每逢瓜果之节亦无处可祭,何况此时父母皆无?也亏得她有封号,逢生日、节庆时上面都有赏赐颁下,不必忍气吞声,方能在这一年内正正经经地替父守孝。
    贾母闻言,只得同意黛玉所求,命凤姐安排,贾琏送行。
    凤姐原本想安排她去铁槛寺,黛玉却摇头拒绝,道:“二嫂子,我只想寻一处清净的方外之地,铁槛寺和水月庵的富贵之气太浓了些,许多和尚尼姑都染了红尘,没有香油钱竟是一点事儿都办不得,我倒不是舍不得那几个香油钱,只是厌恶他们如此行事,早没清修的超脱。刘嬷嬷说,在铁网山的后山有一处小小的寺庙,里面皆是苦修僧,自给自足,不收外来的香油钱,因住持癖性古怪,香火也不甚鼎盛,我已叫林妈妈在府外找人赶制了僧袍、僧鞋若干,又备了米面菜蔬柴禾等物,想去那里住上两个月,给我父母念四十九天经文。”
    凤姐笑道:“我的妹妹,你连给寺庙的僧袍僧鞋都准备好了,哪里容得我拒绝?既然如此,我就先打发人去说一声,好叫他们打扫干净。”
    “不必如此,众生平等,哪有让其他香客避让的道理?我身边带了那么些人,早些出门,抵达时自己打扫禅房亦不为迟,无需劳烦师父们。”黛玉听刘嬷嬷说,那里香火不仅仅是不甚鼎盛,应该说是人迹罕至,所以不用担心被人碰见。
    凤姐依言安排,黛玉出行的车轿都有定例,她只需安排仆从跟随的车辆即可。
    及至到了铁网山的山庙跟前,贾琏顿时吃了一惊,忙劝黛玉回头。
    原来这这哪里是一座寺庙?竟是一座破庙。虽然庙里有连绵数十间的殿阁禅房,也没有达到墙倒瓦漏的地步,但是墙上漆色剥落,匾额上和门联上的字模糊不清,庙门和门柱亦已不见朱漆的痕迹,只余饱受风霜侵袭的原木之色,寺庙周围还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地,种着庄稼和瓜果蔬菜,一副累累秋景。
    黛玉上山时已离车乘轿,闻听贾琏之语,从纱窗往外看了一看,几个从庙里走出来的和尚身形清瘦,面呈菜色,僧袍亦是补丁摞补丁,显然生活十分清苦,哪像她在荣国府里常见的水月庵尼姑们,个个珠圆玉润,巧舌如簧。
    “好个清修之地,这才是红尘之外。”这才是为父母超度的清净之地。
    刘嬷嬷命小厮并轿夫等一概退下山去,跟前只余贾琏和四个太监,方请黛玉下轿,向和尚施礼,黛玉身上不见半丝清高自许,满怀敬意地道:“二十七日乃是先父周年之祭,有劳师父为先父先母念七七十九天的经文,为其超度。”
    当先一个年纪极老的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不敢当,檀越里面请。”
    踏入庙内大殿,黛玉愈加放心了。
    虽然殿内佛祖之身菩萨之塑罗汉之体俱是金漆片片落,泥塑处处露,但庙里庙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脂粉气息,唯有清香袅袅。
    便是老住持安排他们住下的禅房也都十分洁净,不用打扫。
    贾琏劝黛玉不得,只能先行离去。
    第0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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