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丫头罢了,倒拿出贤妻良母的款儿,早就有人私底下传得人尽皆知了。刘嬷嬷心中冷哼,极不喜欢那个叫袭人的丫头,天天和宝玉同衾而睡,背地里没少说自家姑娘的不是。
    丫鬟和奶娘陪侍年幼的少爷在大床上安歇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小小年纪就勾搭少爷做出苟且之事就让人觉得恶心了。尤其袭人还是那种面上十分贤良规矩以此陶冶教育小丫鬟的人,结果私底下竟是这样一副做派,其里外不一的本性倒不如那些直来直去的爽快。
    宝玉一听,就知自己去袭人家并和袭人说的话叫她们知道了,笑道:“嬷嬷怎么知道?”
    刘嬷嬷语重心长地道:“二爷自以为瞒得住外人,却不知自己屋里就像个筛子,处处都是窟窿,有哪有一句话一件事别人不知道?二爷也该尊重这些姊妹们了,不能因老太太溺爱就当成小时候一样,出来进去没个忌讳。别人屋里我们管不得,我们屋里是不许的,下回二爷可别莽莽撞撞地进来,姑娘大了,理当自珍自重。世人多心,二爷是爷们,自然无所顾忌,偏生姊妹们没这样的福分,但凡名声略有一点子不好了,不知道得受多少的罪过呢!”
    宝玉最是听不得这些话,忙道:“那就把姊妹们都留在家中,横竖咱们家养得起,好好的清净洁白女儿,用不着受人家的气。”
    刘嬷嬷失笑道:“二爷又说孩子话,养得起?凭什么养呢?二爷只想着府里少不了二爷吃喝花用,难道姊妹们也有一样的待遇?二爷想留姊妹们在家,焉知她们想留在家中任人耻笑?二爷总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喜好,枉顾姊妹们的想法。再说,便是二爷和姊妹们都愿意,府里老爷太太们能答应?与其等到年纪老大无人问津,亦或者只能挑别人剩下不要的,倒不如二爷此时替姊妹们着想些,别坏了姊妹们的名声,早些帮衬他们寻个终身之靠。”
    这是刘嬷嬷的肺腑之言,贾家的爷们多系不堪之人,姑娘们倒是好的,哪怕是木头似的迎春和年纪小的惜春,都强过爷们十倍,可惜都被府里的名声所累。但是,若用心筹谋,凭着这样的人品才貌,三春姊妹还是能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迎春和探春乃是庶出,不往上高攀,往下面找有的是人家愿意娶进门。
    至于惜春,虽是东府嫡出的小姐,但因东府不像话,也只能寻个门第根基差不多的人家。
    黛玉已经十二岁了,迎春比她大三岁,探春和她同年所生,惜春只比她小一岁,姊妹几个都到考虑终身大事的年纪了,尤其是迎春。
    可惜话不投机半句多,宝玉顾不得等黛玉醒来然后讲典故给她听,急急匆匆地说还有功课未做,跳起身就往外走。虽然他极厌老婆子,也时常给宝钗一干人等没脸,但面对刘嬷嬷这样出身的老嬷嬷,他却不敢失礼,因而刘嬷嬷说了这么多他都没翻脸,只是离开罢了。
    见他出门,宝钗也便没进东厢房,脚下方向一转,去探望病中的袭人,倒比宝玉还早一步,看到宝玉回房,遂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见此情状,对袭人不满正要发作的李嬷嬷没敢生事,免去了一场风波。
    宝玉离开后,黛玉便翻身起来,原来她并未熟睡,宝玉来时就醒了,因不曾梳洗便没有出声,伸手挽了挽散乱的青丝,两颊漾着薄晕,笑道:“二哥哥向来听不得那些话,下回他再来,嬷嬷继续这样唠叨,三两次后,保管他不再来了。”
    叹了一声,道:“姊妹们一年大似一年,自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肆无忌惮了。”
    幼时天真烂漫,年纪越长,忧愁越多,也不知是喜是悲。
    黛玉不由得怔怔出神。
    刘嬷嬷道:“我说的那些话未必有用,我是宝二爷向来讨厌的死鱼眼睛,又不是姑娘说的。只需姑娘在宝二爷跟前提起经济学问,那才是保管宝二爷不愿意来。”
    “若为这个缘故就在宝玉跟前提我自己都不喜欢的世俗经济,沦为庸俗一流,那我成什么人了?别说宝玉了,连我自己索性都瞧不起自己。”黛玉摇了摇头,走下床,挽发洗手净面,“虽然宝玉许多想法与世人格格不入,但有些儿却极有道理,朝廷上那些一心为国为民的贤臣良将自不必说,可热衷于功名利禄的人的的确确多是沽名钓誉之徒、国贼禄鬼之流。”
    说得刘嬷嬷也笑了,仔细一想,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不过黛玉的心思更晶莹剔透些,并没有将这些为官做宰的人相提并论,而是分了高下。
    主仆二人打机锋时,林涛已将黛玉之言告知了卫若兰。
    回思山风中飘飘欲仙的少女,卫若兰佩服不已,效仿亡父散去万金,这是何等胸怀?没有红楼梦中荣国府的欺凌和束缚,走出宅门的世外仙姝一展别样风度。
    木石前盟,宝玉有福。
    卫若兰心中忽然涌现无数酸涩。
    因一时半会买不到合适的地,京城附近的上等良田早就被达官显贵所圈占,他又不能远离京城,只能吩咐心腹下人悄悄往外地打探,遂对林涛道:“那会票原只写明我借的五万两和林公投的十万两份子,虽谈及贩卖砖瓦木石后的利息,终究未曾写明,因此林管家回头告诉林姑娘,不必急着将会票与我,等有了庄田可买再说。林姑娘一句话就将几十万两银子送了出去,难道我还怕林姑娘明儿拿会票问我要钱不成?”
    林涛一笑,应了。
    等他离开后,卫若兰算了下自己手头离的银子,心想黛玉这样的弱女子尚且心系民生,略尽绵薄之力,自己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如何能落在她后面连她都不如?自己当初挣了银子时只想着攒下万贯家财,见识未免落于下乘。
    出继后,上无父母管束,下面万事都随自己心意,卫若兰此时并未在卫伯府,而是自己在外头的居所,进库命人将黛玉说的二十五万两银子单独搬出来,同时又将自己在贩卖砖瓦木石时所得的利润搬了出来,凑成整数四十万两银子。
    次日估摸着朝会已散,卫若兰便递了牌子进宫。
    长泰帝很是看重他,在他不当差的时候,如有要事,可凭牌进宫。
    今儿不是大朝会,雪灾一事安排妥当,长泰帝早早地就下了朝,一面批阅奏折,一面问专司打探消息的太监李明耳道:“保龄侯府正在跟他们家大小姐说亲?南安太妃做的媒?说的是谁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荣国府得势,亲友自然跟着水涨船高,难怪这时候说定。朕记得从前卫家的夫人赵氏和妹子私底下意欲将其说给若兰,不料一个老尼姑说命格不合就不了了之了。那个史家的小姐朕听说过,不就是常住在荣国府里三番五次针对静孝的那个丫头,听说今儿静孝笑她咬舌头说话她还抢白静孝一顿,说静孝不如那个叫什么宝钗的。”
    李明耳尚未回答,就听人通报说卫若兰求见。
    长泰帝笑道:“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昨儿不是才下班,今儿就巴巴儿地跑过来作什么?难不成听到了什么新鲜消息?”话虽如此,仍命传进来。
    等听明白卫若兰所言,长泰帝顿时呆住了,他不敢置信地道:“你是说林如海临死前担心静孝,在你那里存了一笔银子,你用那些钱贩卖了些精巧绸缎陈设奇石异花等各样南货进京,可巧赶上省亲的旨意下来,各家建造省亲别墅,因此你赚了两倍利息,后来又跟冯紫英一干人赚了八千两,如今静孝要把银子献给朕用作雪灾上,你也要把所赚的利息献给朕?”
    原本是很简单的一句话,长泰帝经常会说很多话来表达震惊之情,卫若兰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听完后笑道:“是,陛下。当年偶然游至维扬地面,得林公指点许多,林公生怕女公子在荣国府受罪,遂托重金与微臣,原意是等林姑娘出阁时归还与她作为嫁妆之用,不料林姑娘胸怀大义,提出进献与陛下,解陛下之忧。微臣得的利息不如林姑娘的多,因此只献十五万两,林姑娘则献二十五万两,共计四十万两。已经收拾出来了,请陛下派人去取。”
    长泰帝大喜过望,喜过之后问道:“这可是几十万两银子,不是几百两,你们舍得?”
    卫若兰笑道:“若不舍得便不会提起了。”
    长泰帝叹息一声,道:“你们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忠义,朕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说是用在雪灾上,还不是任由朕做主用在要紧地方?偏生朝中多是尸位素餐者,他们宁可裹着貂裘锦衣歌功颂德,也不愿下去体察民情,解决百姓之苦寒,生生地将雪崩之灾百姓之哀瞒到了过完上元节。哪有几个能想到所谓的海晏河清盛世太平之下,其实内忧外患,不堪一击?”
    一丝嘲讽浮现在他愈加威严的面庞上,可见他对许多朝臣不满久矣,看向卫若兰,道:“你们的心意,朕知道了,记着你们的忠义。今儿一早北疆来报,说今年天气奇寒无比,滴水成冰,冰封长河,恐怕还得冷上几个月,许多将士冻烂了手脚,朕已派人去查探了,正为置办棉衣冻疮药的银子发愁,你们这笔银子来得实在是时候。”
    命人传陈麒过来,不顾他脸上的惊诧之色,让他带人去卫若兰那里取银子。
    等甥舅二人都走了,长泰帝方自言自语地道:“可惜静孝那丫头住在荣国府,此事宣扬出去对她不好,荣国府里的人知道了得恨绝了她,也得恨死了林如海,谁能想到林如海宁可托付给乳臭未干的外姓人卫若兰,也不肯托给荣国府?此事,只好先便宜卫若兰了。”
    从前因一个林如海进献家产,自己筹集到了许多银两,如今出了一个卫若兰,便是筹集不到那么多银子,总也能筹集到一些,比没有的好。
    为了银子,长泰帝无所不用其极。
    第031章
    不想,长泰帝次日早朝好容易才筹措到了二十余万两银子,雪灾之民已妥善安置,棉衣药膏已经着手料理,正舒心间,太上皇忽然传出话来,令工部支银扩建避暑山庄,须得赶在入夏前竣工,今夏好去避暑,又命在上阳宫里修建一座观月楼,以备中秋赏月之用。
    太上皇在位时平定许多战乱,创下太平盛世,但生性奢靡,喜下江南游山玩水,官员借银便高达千万余两,亏空更是不知凡几,兼年老仁慈,导致吏治,多是既贪且懒之人,每逢事故便左右推诿。长泰帝深恨久矣,只能暗中在要紧处安插心腹,面上尚不能大力整治。
    太上皇禅位时国库内只有几百万两银子,那年七处天灾,粤海又接连告急,百姓流离失所,长泰帝急得坐卧不宁,这点银子压根就不够用,若无林如海之献,恐怕早已危极险极。
    太上皇的私库里虽有底下各进献之物,银钱却早被太上皇修建园林盛景耗费尽了,因此若要扩建避暑山庄、修建观月楼,就得从国库里支取银子,这也是太上皇的本意。本朝以仁孝治天下,纵使长泰帝心里不愿意,也不能违背,太上皇手里有许多权柄未曾下放,尤其是几个大营的统领都是太上皇得用的心腹,哪怕为非作歹,太上皇亦十分相护。
    长泰帝不愿动用国库里好容易才攒出来的一千万两银子,他得用在兴修水利、边疆防护以及灾区百姓身上,焉能因享乐而动之?他不想因满足私欲而加重赋税,致使民不聊生。其实,只要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无战事,便是国库无银长泰帝也乐意,偏偏天不从人愿,须得攒钱救国。面对太上皇之旨,长泰帝无可奈何,只能动用自己私库里的银子,另外又派了廉洁奉公的心腹监工,以免中饱私囊之事出现,多费银两。
    卫若兰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太上皇和当今之间,并不像面儿上表现得那么和睦。太上皇不肯放权,亦不愿当今得民心,而当今则一心为国为民,急于整肃吏治,改革民生,不满太上皇仍旧左右朝堂,为了谁主江山,明面无争私下却在暗斗。
    和年纪老迈的太上皇相比,卫若兰更愿意效忠朴素、刚直且励精图治的长泰帝。
    显然,长泰帝也沉得住气,心中虽然不满,面上却对太上皇恭敬顺从,下朝后笑对卫若兰道:“朕不白占你和静孝的好处,静孝那里朕自有赏赐,先问你想要什么。”
    卫若兰一呆,正欲说自己无所求,忽然想起一事,敛容道:“微臣恳请婚姻自主之权。”
    长泰帝闻言一愣,道:“人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前儿过继时听你的言语,不像是违背父母之命的人,怎么忽然就想起这个恳求了?是了,过继一事经你舅父闹上了门,你伯父脸上并不好看,兼从前老尼姑所言又坏了你伯父伯母打算,他们未尝没记在心里。你无父母,妙真师父又是方外之人,你伯父伯母仍有权做主你的婚事,只是管不得你其他作为罢了。”
    说到这里,长泰帝笑道:“你倒机灵百倍,为免将来不如意,先想到了这一出。朕细细一思,允你无妨,朕不但允你婚姻自主之权,而且赏你两处庄田,每处约五六十顷,原是旧年朕查抄一贪官所得,其庄田并未折变,而是充作了皇庄,年年有进项。”
    卫若兰大喜过望,磕头谢恩,问及黛玉,长泰帝道:“静孝如今住在荣国府,便是有进项也到不了她的手里,且等她出阁,朕亲自赏赐庄田与她做陪嫁。”
    闻听此言,卫若兰不再多问。
    长泰帝想到黛玉,不禁回思皇后之言,据说乃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世间罕见,皇后说她半世所见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无人能及,忍不住看了卫若兰几眼,却见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事情,面上掠过一丝踌躇之色,欲言又止。
    “这又不是上朝的时候,恐得罪了人,说一句话得过三遍心,在朕的书房里头,你有什么话只管说,摆出这副态度作甚。”长泰帝笑道。
    卫若兰羞惭一笑,道:“微臣游山玩水时曾得一部奇书,其中包括万象,浩如烟海,微臣已将内容背诵得滚瓜烂熟,闻得陛下十分缺钱,兼舅父执掌户部,便将其中有几个赚钱的法子交给舅父,舅父原说验看明白后就上交给陛下。”
    长泰帝打断道:“在秋围之前,朕便听你舅父说过,验看人中亦有朕派去的,毕竟你舅父手里没有人手,又恐泄密,又恐参透不出其中的奥妙。朕正打算等结果出来,将养出来的珍珠和制出来的上等玻璃、胭脂水粉、香皂等物像丝绸瓷器茶叶一样,统统卖到外国去,叫他们当成宝贝似的来买,免得咱们的人都觉得外国东西好。怎么,你竟还有方子不成?”
    这也是他重视卫若兰的原因之一。
    卫若兰沉声道:“确有几个方子未曾交给舅父,概因事关重大,微臣不敢轻举妄动。”
    见他神色凝重,非平常可比,长泰帝不自觉地敛去笑容,给戴权使了个眼色,戴权便带着书房内伺候的太监宫娥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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