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正色道:“尤三姑娘是真的改过自新了,如今治家严谨,咱们竟是别拿她取笑才是。世人总对女子不公,男人改过就称赞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女子改过却依旧论其前非,咱们难道学俗人一样不成?”虽说尤老娘恶毒,但尤二姐和尤三姐姊妹二人都不是坏人,尤其是尤三姐,还俗之后也就非礼勿动,非礼勿言,不能再用旧时候的眼光看她。
    众人闻言称是,笑道:“你说得极有道理,总得给她一条生路,找个不计较从前的人家嫁了,别去打搅柳湘莲就好。”
    宝玉一笑,卫若兰招呼道:“今儿你们好好吃我的酒菜,明儿等我迎亲时多用心。”
    宝玉忙道:“对,对,对,咱们吃酒,吃完酒再去外头逛逛,买些玩意儿家去。”
    卫若兰借他之手,送了两件精致玩物给黛玉。
    黛玉含笑收了,问宝玉道:“英莲和她娘刚刚过来请安,带来一件好消息,你可知道?”
    第088章
    宝玉一面挑自己带回来的东西留给黛玉几件,一面问是何消息,闻得英莲已经定了亲,不日成婚,先是一怔,随即替她感到欢喜。
    英莲的年纪比宝钗大一岁,幼时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虽然在薛家不曾吃苦,到底也受了不少气,身不由己,如今好容易知道了家乡父母,又和老娘团聚,能找到终身之靠,这些和她相好的姊妹们谁不觉得欣慰?宝玉听了,第一个欢喜。
    忽而想到薛家,宝玉眉头微微一皱,忙道:“姨妈他们知道了不曾?姨妈和宝姐姐倒罢了,唯独那个薛大哥哥最是无法无天的性子,他自己舍得把英莲撵出去,但若是知道英莲另外说亲,心里未必受用,指不定还得惹出一些祸事来。”
    黛玉笑道:“难为你想到这里,可见你见识得多,越发长进了。英莲和她娘过来,一则是给薛姨妈和宝姐姐请个安,问声好,送了几色针线以尽心意,到底英莲在她们跟前长了这么大,没吃什么苦头,二则就是托我和四丫头帮忙遮掩一下,别叫薛大爷得到消息,免得他过去闹事,反而坏了英莲好不容易才有的婚姻大事。”
    宝玉点头道:“理当如此。只有妹妹知道?姨妈和宝姐姐都不知道?”
    黛玉道:“英莲娘没敢告诉,怕她们娘儿俩说漏了嘴。知道与不知道都不妨事,横竖薛姨妈和宝姐姐自英莲走后便将之丢开不提了。”
    宝玉赞同道:“不告诉的好,告诉了说不定姨妈和宝姐姐心里头都不高兴呢。她们这些人,都讲究什么从一而终,却不知自己早就妨了大节。男子可续弦,女子如何不能再嫁?只要记着前情就是了,偏生她们不这么想,怪讨人厌的。”
    黛玉含笑道:“不害臊,你就是不妨碍大节的人了?这些话在我跟前说无妨,仔细叫别人知道,说你离经叛道,又开始拿各样世俗规矩来荼毒你。”
    说起荼毒二字,宝玉不禁叹气,道:“我好容易收藏的那些书,都没了。”
    黛玉嘲笑道:“叫人发现了?不然你才舍不得丢弃。”
    宝玉方将袭人收拾书籍,因不识字故叫宝钗分辨,结果宝钗训斥自己一顿,虽说是自己的书,到底都没留住,知道不是好东西,袭人又怕自己移了性情,自己做主了。
    黛玉笑道:“下回宝姐姐再说你,你就问她怎么知道那些书不正经。”不觉想起书稿中这一节,宝钗直言就叫自己跪下,要审自己,自己当时怎么就没反应过来问她一问呢?许是宝钗也知自己事后定能想起,故说自己也看过等事。
    可惜贾母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时,自己在铁网山上,没有说出那句“良辰美景奈何天”,也没有拿刘姥姥以母蝗虫取笑,不知宝钗是否还会来一句跪下,是否给自己的刻薄之语作注解,以示其能。
    宝玉抚掌道:“我当时也被吓住了,竟忘记问她了!下回见了就问问。真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自己常说女孩子不该读书,应以针黹女工和贞静为主,她自己却是博览群书,不负巧姐儿那句好为人师,凡是提出什么事来都有一篇子话。如今说我们看的这些书不正经,她若没看过,怎么知道不正经?也不对,许是当时在我那里看了呢?”
    黛玉笑道:“你那么些书,光我知道的就不下几十部,一时之间哪里看得完?既不能看完,必然是早知道那书不好,所以才能当场挑出来,一本不错。”
    宝玉不住点头称是,随即愁眉苦脸地道:“好妹妹,我话都说得那样明白了,他们不为所动,妹妹说该怎么办才好?妹妹快出门子了,在此之前给我想个好法子才是。我自知宝姐姐极好,外面人家的小姐连二姐姐四妹妹都比不上,何况宝姐姐,原是有一无二金玉一般的人物,奈何脾气不相投,我也不想日日有人说我这里做得不好,说我那里做得不好。”
    黛玉微微一笑,道:“你的终身大事,还是在于二舅母,外祖母那里自然顺着你,只要二舅母没这些心思,你就顺心如意了。”
    宝玉叹道:“我若能说得通太太,就不在妹妹跟前抱怨了。”
    黛玉摊了摊手,衣袖滑落,腕上四只极大的金环叮当作响,格外显眼。
    她约略明白王夫人之意,婆媳之间数十年她都难做主,这几年也是因为元春之故才渐渐势盛,即使如此,仍旧未能压倒贾母之势,自然满心地想娶一个和自己一心一意的媳妇,婆媳联手,执掌府中大事。而且,书稿中不知有没有涉及银钱之事,但在今生今世发生的事情来说,建造大观园时,薛家出了不少钱,这笔银子贾家未必还得上。
    宝玉又问道:“英莲说的是什么人家?是不是出于自愿?妹妹若知道,好歹说给我听一听,若是她自己愿意的,我心里就觉得安慰些,到底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样。”
    黛玉自然一清二楚,遂娓娓道来。
    英莲虽然做过薛蟠之妾,但非她本心,并不是尤二姐尤三姐一流,而且她生得标致,温柔娴静,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都不如她,故而她们娘儿俩住在自己老宅后街,本分过活,很有不少媒人替英莲说亲,不在意英莲前事。
    封氏心疼女儿,一面费钱费心地给女儿调理身体,一面托林涛打听那些说亲的人家,不敢轻易将女儿许出去。而英莲觉得自己无家无业,只有一个老娘,说要带着老娘出嫁。
    如此一来,不少人家都打起了退堂鼓。
    谁知,周魁奉卫若兰之命来给林涛送东西,不妨在林涛家撞见了英莲,他本来认得封氏,见英莲和封氏在一块,眉心又生有一颗胭脂痣,便知英莲就是那个命苦的女子,不觉动了心思,事后打探过秉性为人,托林涛家的说媒,特特说明愿意给封氏养老送终。
    受过周魁千里迢迢接自己进京的恩德,途中亦知周魁的品行,封氏又打听了其他,问过女儿的意思后,同意了这门亲事。
    周魁生得高大魁梧,其实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岁,只比英莲大两三岁,虽然他是卫家的护院,但是卫若兰十分仁慈,他们想赎身就能赎身,转为良民,而且依旧可以留在卫家当差。他这些年攒了不少几百两银子的家业,之所以没赎身,是因为京城权贵遍地,唯有留在卫若兰手底下,才不会受人欺负,许多巨富人家都托庇于达官显贵门下,已成常态。
    封氏因英莲在薛家吃过身不由己的苦头,不愿她嫁给高门豪仆,再受主家打骂之罪,周魁二话不说,求了卫若兰,当天就脱离了奴籍,也打算离开护院的这个行当,成亲后跟卫若兰去平安州,或者博一个前程也未可知。
    宝玉默默听完,道:“难道人人都如此?前一个柳湘莲要替陈姑娘挣凤冠霞帔,从军去了,至今难回,听陈也俊说今年要送陈姑娘去平安州发嫁,如今英莲的未婚夫也要去。”
    黛玉笑道:“料想他们觉得唯有如此,才能不受他人左右欺负。”
    陈姑娘和英莲都是绝色女子,柳湘莲和周魁家里没些个权势能为的话,如何护得住她们的平安?黛玉略通些世俗人情,自知红颜祸水四字之意,本不是女子之错,偏生引来旁人觊觎就成了错,她也暗暗庆幸自己遇到卫若兰。
    宝玉叹道:“我总算明白了,果然我是个呆子,他们都想得长远。前些日子我见到秦钟,秦钟说我们俩以前见识自以为高过世人,如今他才知道自误了,以后该当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我当时只以为秦钟追名逐利也入了俗流,见他羸弱不好吐露心思,如今细想竟不是。他大约是想说我和他都一样,离了家什么都不是,也离不得家,不得不屈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做什么事情都难得很,故需求得功名,有了荣耀权势才能自己做主,就像卫若兰。”
    他忍不住敲了敲自己的头,道:“我终于知道了秦钟的苦心,果然我也遇到了和他一样的遭遇,一样难以违背父母之命。”
    宝玉打从心眼里就不愿意金玉良缘,其实,薛姨妈母女何尝不明白?然而金玉良缘已是人尽皆知,没有后路可退,娘儿俩又相信和尚的话,且满京城里也找不到比宝玉更好的人家了,蹉跎至今宝钗已有十八岁了,再说亲已是不易,唯有继续筹谋。
    灯光下,薛姨妈摸着宝钗的脊背,含泪道:“今儿在老太太屋里,叫我儿受委屈了。若是你老子在世,若是你哥哥争气,咱们娘儿俩何至于此?”
    宝钗道:“宝玉原是一腔孩气,说话口没遮拦,等大些就好了。”
    薛姨妈叹道:“这倒是,不说别的,单是宝玉这样的脾性模样儿就是一等一的好,没见过比他更体贴女孩儿家的人了,强过你哥哥十倍。何况自小儿一处长大,知根知底,不用担心日后。这些话原不该同你说,只是你大了,事关终身,你自己心里明白才好。”
    宝钗低头搓弄衣角,面红耳赤,经灯光一照,愈加妩媚鲜艳,不可名状。
    次日薛姨妈陪贾母说过一回话后,一路往王夫人房里走去,到了王夫人房里,可巧碰到李纨向王夫人请示,说夏守忠夏太监看中了房舍地亩想买,偏巧短了四五百两银子,打发小内监来问府上有钱没有,有的话暂借四百,等年下再还回来。
    王夫人眉头一皱,问道:“怎么不往账房上领去?”
    李纨看了薛姨妈一眼,道:“虽然过完了年,但是账上倒有钱,不过眼前就是林妹妹出阁的大事,几千两银子够作什么?老太太吩咐了不许动,别处实在没有了。”
    王夫人叹道:“这些饥荒,不知道哪一日能没有,上回张口就是八百两,今儿又是四百两,两回就是一千二百两。玉钏儿,你去库房里找找,我那些镶嵌珍珠宝石的金头面,暂找两套出来,押几百两银子使唤,等有了钱再赎回来。”
    薛姨妈乃笑道:“哪里就到典当头面的地步了?叫人知道了,倒不好看。姐姐手里暂时没有现银使,我这就叫人拿五百两银子过来。”
    王夫人忙道:“如何能用你的钱?”
    薛姨妈道:“咱们姊妹二人之间还分什么彼此?横竖我们家别的不多,就是银子多,去了就能拿来,而姐姐典当头面一来一去没有半日如何了结?免得叫宫里来的小太监等躁了。”说完,就命丫鬟双喜回去跟宝钗说一声,送五百两银子来。
    双喜答应一声,去了半日,宝钗亲自捧着五百两银子过来。
    王夫人眼圈儿一红,拉着妹妹和外甥女的手,感动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银子则交给李纨,四百两给小太监,另外一百两打点府里的开销。
    听说此事后,惜春对黛玉道:“姐姐,如今看来,宝玉是没处逃了。别家是新媳妇吃了男家的茶给男家做媳妇,咱们家是新女婿花了女家的钱给女家做媳妇。”宝钗乃是一路捧银而去,没避着人,她们无需打听就知道了。
    黛玉拧着她的两腮,道:“真真你这张促狭嘴,在我这里说也就罢了,可别在宝玉和别人跟前说,别人说你口无遮拦,宝玉只有更加伤心。”
    惜春笑道:“我知道,只在姐姐跟前说。”
    姊妹笑闹了一回,一齐躺在床上,黛玉看着帐顶,道:“咱们姊妹间不说那些虚话,我即将出阁,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妹妹你了。再过几个月你就除服,不知道那时我在不在京城,若在倒好,早些给你说个好人家,终身有靠,若不在,只好托给琏二嫂子了。”凤姐对探春尚且用心,何况和自己交好的惜春,必然也会早些将她打发出门子。
    惜春脸上一红,翻身就要拧黛玉的腮,道:“姐姐刚刚说我,自己才促狭呢,说这些做什么?我是看遍了世情冷暖,才不稀罕这些事呢!”
    黛玉以手挡之,道:“我是一心为你,你若恼,可见辜负了我的心。”
    惜春心里十分明白,只是脸上抹不开,故意道:“姐姐你再说,我就真恼了。正经先忙着姐姐的终身大事罢,距离初五六没几日了,我给你打了一对实心的金人儿,金童玉女,天生一对,保证力压众人,拔个头筹!”
    虽然四月初六才是黛玉成亲的日子,但初五这一日按例晒妆,男方催妆,女家送妆,这些嫁妆在两家都要晒一晒,以示富贵。
    这日一早,诸王妃诰命都来给黛玉添妆,较之迎春,多了两三倍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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