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缕端着杏仁豆腐回来时,看到她一双绣鞋都湿透了,登时一惊,把托盘递给一旁的金词和金阁:“小姐淋雨你们就这样看着?不知道劝劝么?”
    金阁嘟囔:“劝过了,那也要小姐肯听才行啊……”
    金缕瞪她一眼,她立即住嘴。
    金缕是魏箩身边的大丫鬟,今年十三,比别人都大几岁,她又沉稳,所以在丫鬟中颇有威严,说的话别人都听。她对魏箩尽心尽力,目下见她淋雨,立即把她从廊下扶起来:“小姐快回屋吧,再这么坐下去,迟早要生病的……”
    魏箩低下头,收回眼里刻骨的恨意,再抬头时,眼里只剩下乖巧的笑:“金缕姐姐,常弘呢?”
    常弘只比她小一个时辰,两人长得很像,性格也都活泼,感情比一般姐弟都要亲密。搁在平时,常弘早就过来看她了,可是今儿个却迟迟不来。阿箩明明知道原因,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一问。
    果然,金缕解释道:“夫人担心您把病气儿过给六少爷,就没让六少爷过来。小姐要是想他了,就快些把病养好,这样就能跟六少爷一块玩儿了。”
    这正是杜氏的打算,离间她和常弘的姐弟感情,让常弘硬生生与她疏离。所以即便她上辈子忽然失踪了,常弘也绝对不会怀疑到杜氏头上。阿箩托着腮帮子,闷闷地哦一声,“那好吧……”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常,金缕也没有怀疑。
    阿箩张开双臂,要抱抱:“金缕姐姐给我换鞋好不好?阿箩的鞋湿了。”
    面对这样一个漂亮小姑娘的请求,金缕如何能拒绝?何况就算魏箩不说,她也要帮她换的。
    “好好,小姐随我进屋,我帮小姐换鞋。”金缕牵着她的手回屋,抱着她放回南窗榻上,脱下她湿漉漉的鞋袜,拿巾子擦干净一双白玉般的小脚,重新换上另一双洒金线绣缠枝杜若纹的鞋子,仍旧不放心地叮嘱:“小姐下回可别淋雨了,老爷知道要心疼的……”
    魏箩双手撑着塌沿,歪着脑袋,“哪个老爷?”
    这话把金缕吓一跳:“自然是五、五老爷!小姐怎么这么问?”
    五老爷是她爹,素来最疼爱她的……小姐忘了么?
    魏箩眨眨眼,“爹爹心疼我,为什么不来看我?”
    金缕命人把杏仁豆腐端上来,舀一勺喂到她嘴边,“老爷今早来过的,小姐当时睡着了不知道。老爷还说等您病好了,明儿就让夫人带您去护国寺上香祈福……”
    明天去护国寺。
    今天三月初二,明天便是三月初三。
    正是杜氏打算把她卖给人牙子的日子。
    魏箩眼神一冷,小小的拳头在袖中握了又握,心里情绪澎湃,面上却仍旧是一副天真孩童的模样,乖乖地吃完了一整碗杏仁豆腐。金缕拿绢帕给她擦了擦嘴巴,她仰头问道:“金缕姐姐,我不舒服,明天能不能不去?”
    金缕却以为她方才冻着了,赶忙让人去烧煮热水,泡泡热水澡驱寒。她病刚好,可不能再倒下了。“这事三天前就定下了,老爷也同意的,夫人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小姐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呢?”
    魏箩没再说话。
    不多时热水送过来,金缕和另外两个丫鬟去桃木四扇屏风后面兑水,忽然听见屋里传来瓷碗摔碎的声音!金缕慌忙走出屏风,只见魏箩站在一片碎瓷后面,小手被地上弹起的碎片划伤,裂了个口子。
    伤口不深,只流了一点点血。金缕大惊小怪,掏出绢帕正准备上去捂住,她却自己低头舔了舔,抬头说:“金缕姐姐,我不小心把碗打碎了。”
    一个碗值什么?能跟她比吗?
    金缕弯腰把她抱起来,离那满地碎瓷片远远的,留另外两个丫鬟清扫地面。
    金缕紧张地问:“小姐有没有受伤?哪儿疼吗?”
    她摇摇头,搂着金缕的脖子不肯松手。
    是以金缕没有看到身后她缓缓扬起笑容,长睫毛垂下来,在眼底打出一圈阴影,像两只振翅的凤尾蝶,既漂亮又诡异。
    既然躲不了,那就去吧。
    杜氏想要除掉她,她不给她一个机会怎么行?
    她已经不是当年的懵懂无知的小女孩了,她们之间,还有好大一笔帐要算呢。
    ?
    ☆、第002章
    ?  翌日果真如阿箩说的那样,接连下了半个月的春雨,终于放晴了。
    阳光打在英国公府的琉璃瓦上,折射进院子里,树影斑驳,阳光明媚。
    松园的丫鬟伺候完主子,早已迫不及待地拿起五色绳子在院里跳百索。粉衣碧裙的丫鬟们穿梭在绳索之间,欢声笑语,身姿轻盈。其中一个丫鬟更是厉害,可以一边跳绳一边踢毽子,只见她把毽子踢到空中,在绳子里翻了个身,长腿往后一伸,便稳稳地接住毽子。
    下人们齐声叫好。英国公府管理下人不算严格,平常只要做好分内之事,跟自家主子说一声,偶尔玩一玩没什么要紧的。
    正在丫鬟们跳得兴致高昂时,忽然从桐树下蹿出一个戴青面獠牙面具的小丫头,冲着几人张开手臂:“呜哇哇——”
    有几个丫鬟猝不及防,被她唬一大跳。还有个胆子小的,直接扑通坐在地上,吓得脸都白了!
    面具下传出清脆的笑声,魏箩捧腹大笑,气喘吁吁地指着地上的丫鬟说:“金阁姐姐是胆小鬼!”
    金阁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有点丢人:“四小姐又欺负人……”
    小丫头抬手解开头后的绳子,摘下面具,先是露出一双流光溢彩的乌瞳,再是小巧的琼鼻,粉嫩嫩的唇瓣,竟是一张粉雕玉琢的脸蛋儿。她穿着娇绿织金柿蒂窠纹襦裙,笑盈盈地站在桐树下,桐花飘飘扬扬地落在她的花苞头上,她双手叉腰问道:“我都用这张面具吓唬你们好几次了,你们还总是被我吓到,到底是我欺负你们,还是你们太笨呀?”
    分明才六岁,偏生了一副伶牙俐齿,蛮不讲理的时候谁都说不过她。
    金阁无言以对,红着脸跑开了。
    *
    魏箩站在檐下,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那是她以前才会做的事,幼稚死了。
    这天的场景,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戴着面具吓唬了一堆人,后来爹爹和杜氏过来了,杜氏三言两语把她哄住,单独带着她一个人出府,把魏筝留在家中。那时候她就应该觉得奇怪的,杜氏那么疼魏筝,做什么都要把她带在身边的,上巳节这么热闹的时候,怎么舍得把她留下?
    原来都是计划好的,爹爹知道这件事吗?当年她差点被杜氏害死,他又是什么反应呢?
    魏箩不知道,反正她是恨魏昆的,恨他早早地娶了续弦,恨他不告诉自己亲生母亲是谁,更恨他让自己叫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为母亲。她举起双手,把手上青面獠牙的面具摔在台阶上,面具应声而裂,一分两瓣。
    院里的下人都被这一声响吓到了,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她。
    她却觉得很痛快,甚至还跳上去踩了两脚,踩得面具四分五裂,她才停下。那个面具是上元节时父亲送给她的,她本就是好玩的性子,这个面具十分对她的胃口,三天两头就要拿出来吓人,当成宝贝一样。现在她一点儿也不想要了,只想破坏它。
    “阿箩,你为何把面具扔了?”
    身后传来一道严肃的质问。魏箩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的廊庑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她的父亲魏昆,一个是她的继母杜氏。刚才出声的正是魏昆。
    魏昆穿着一袭绛紫竹叶纹直裰,面容严厉,眼睛深处却藏着宠溺。他走上前,“你不是最喜欢爹爹送你的面具么?”
    魏箩不理,低头又往面具上踩了一脚,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
    魏昆弯腰把她抱起来,弯唇笑道:“是不是谁惹我们阿箩生气了?告诉爹爹,爹爹为你出气。”
    杜氏站在几步之外,她穿着绣金丝芙蓉褙子,里面穿短衫配一条烟霞紫挑线裙子,头戴珠翠,珠光宝气。原本面带笑容,在看到魏昆如此疼宠魏箩之后,脸上的笑容有些冷硬。
    魏箩趴在魏昆的肩头,正好能看见她表情的变化。
    以前她小,不懂得人情世故,即便看到了也不会多想。可是现在不一样,她看杜氏,处处都能感觉到她的虚伪。
    魏箩在魏昆肩上爱娇地蹭了蹭,声音软糯,可怜巴巴地控诉:“阿箩生病了爹爹都不来看我,爹爹不疼阿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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