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玉娘那一场病,头一个倒霉的就是昌盛。因乾元帝怨怪他没服侍好玉娘,当日已叫他跪在椒房殿外,竟是跪足了一夜,险些儿站不起来。而后虽未撤了他的内侍监,却将他交与陈奉管束,也不肯叫他觐见,也不看他的请罪折子。
    昌盛不敢埋怨乾元帝,也不敢怨恨玉娘,连着迁怒小太监们也不敢,日夜忐忑,唯恐玉娘有个短长,他便活不成。好容易听着玉娘苏醒,这才松了口气,知道自家得脱大难,还没窃喜完,转头就听乾元帝将他宣了去。
    昌盛只以为乾元帝要发落他,不想是叫他回去依旧伺候。却原来是玉娘得知昌盛被贬,在乾元帝面前为昌盛求了情,乾元帝这才赦了昌盛,因此昌盛方能回乾元帝身边服侍。得知始末,昌盛自是对玉娘十分感激。是以今日领着乾元帝口谕往承恩公府时,一点子乾元帝身边内侍监的派头也不敢摆出来,还做个十分恭谦的态度与谢逢春与谢显荣两个道:“圣上待殿下十分爱重,是以移情公府,连着府上四娘的终身也肯看顾。得着圣上赐婚,哪家敢不敬府上四娘呢?可喜可贺。”
    谢逢春倒是无可无不可,左右云娘也是乾元帝妻妹,再不能将她胡乱嫁了的理;马氏待云娘原是平平,听着更不放在心上;冯氏知道旁的不说,那赵腾是决计不成的了,倒是有几分喜欢。唯有谢显荣,听着昌盛恭维,心中气恼,脸上还不得不做出副欢喜的模样来,与谢逢春一块儿将昌盛送了出去。
    却说谢显荣正是叫玉娘料着,这位承恩公世子正仗着自家是玉娘嫡亲兄长,玉娘又是通过冯氏传的话儿,连着口谕也算不上,自家便是不听,她又能如何?难道真不要他这个长兄了吗?虽乾元帝如今待她如珠似宝,可看她待自家兄长尚且无情,也未必会喜欢。想来玉娘聪慧明智,也不能如此做。是以正想过个几日,待玉娘心头恼怒淡些,再亲自往乾元帝面前求个旨,哪里料着竟是漏夜来了这道旨意。还用得着问么?必然是玉娘讨来的,不然乾元帝见也没见过云娘,哪里会想起她来!
    玉娘的意思,谢显荣倒还有个装不知道的勇气,乾元帝这已是口谕了,虽说历朝历代无有因着抗婚旨而叫皇帝降罪的故事,可予谢显荣一个胆子,他也不敢真逆了乾元帝与玉娘两个的意思,只能忍气吞声,回在房中,看着冯氏,竟是脱口埋怨道:“你到底与殿下说了甚?惹得殿下讨了这道旨意来!”
    冯氏心中欢喜,脸上却是个茫然的模样,分辨道:“妾哪里知道呢。妾依着母亲吩咐先将广平伯府提了一笔,又把您与父亲的意思透了。哪里知道殿下忽然就不喜欢了,将妾打发了回来。”顿了顿,又补了句,“殿下倒是说了,我们家如今富贵已极,很不用找高门大户,惹人注目。”
    谢显荣听着这些,只得嗟叹玉娘太过谨慎,想了想又与冯氏道:“这道旨意,又无甚要紧,明儿再下也是一样,圣上竟肯夤夜遣了昌内侍来,可见是拗不过殿下。孟氏那里,你还要再仔细些,莫要得罪了她。”
    冯氏要停得一停,才知谢显荣这是忽然把孟姨娘想起,忙道:“是,妾知道了。”又与谢显荣道:“殿下昏睡那回,母亲在皇觉寺许了许多愿心,如今殿下即醒了,合该去还愿的,您看着您去不去呢?”
    因玉娘忽然来了个釜底抽薪,搅了谢显荣一番谋划,谢显荣心上多少有些不喜欢,待要说不去,话到了唇边,到底点了头。冯氏看着谢显荣不喜欢,只做个殷勤的模样来待他,心中却是暗自欢喜。
    不说承恩公府中人心思各异,未央宫中乾元帝是久旷了的,今日好容易看着玉娘健旺了许多,捧哄着她求又欠,倒是一夜红绡帐中**短,十分满足,以至于到得次日起床时脸上依旧带着笑,不想玉娘脸上却是带些愁容。
    乾元帝因想着自家昨夜孟浪,许是叫玉娘吃着辛苦了,倒还肯劝慰她,只说是:“你身上倦,只管睡,不必管我。”玉娘却是轻叹一声,道是:“圣上待我实是不能再好了,倒叫我有些羞愧哩。”乾元帝听这话有些儿奇怪,便在玉娘身边做了,握了她的手道:“傻孩子,你这样可人怜,我疼你才是正理,你又羞愧些什么呢。”
    ☆、第324章 情根
    玉娘垂了眼道:“我病的那些日子,恍惚回在掖庭,那时朱氏、凌氏、周氏等还是少年模样。”乾元帝听玉娘比出来的三个人,其中朱德音与凌蕙已经没了,周衡也叫他赐与了一位宗室子为妾。玉娘梦着这三个,多少有些不吉,因此将玉娘揽在怀中,轻声道:“那是你病重体虚的缘故,所以梦着故人,又愧甚呢。”
    玉娘扯了乾元帝袖子道:“托赖圣上,我尊贵已极,可一块儿进宫的那些采女们,我竟是丝毫不曾想着,可不有愧呢。”乾元帝道:“你们又没甚情分,想不着也是有的。”玉娘听乾元帝这话,脸上就露了些羞色来:“我因梦着她们,所以找了陈奉来,讯问下落,又与他道想见故人。”
    乾元帝听说,笑道:“这也是你念着旧情,甚好。”玉娘又扯了扯乾元帝袖子道:“可我忘了,她们不是嫡妻哩。我若是宣了她们来,岂不是乱了规矩,可我已与陈奉说了,您说可怎么办呢。”乾元帝听说,将玉娘鼻子一点,笑道:“你这孩子,我若教你个乖,你可怎么谢我。”
    玉娘笑道:“我所有都是您给的,您要什么呢?”乾元帝将玉娘的手抬起来,把袖子往上一撸,露出欺霜赛雪一段胳膊来,只是瘦得可怜,还不足一握,仿佛用力大些就好折断一般。乾元帝道:“你瞧瞧你都瘦成什么样儿了。真心要谢我,好生保养,多长些肉,我就喜欢了。”
    玉娘不意乾元帝说得竟是这个,眼圈儿一红,慢慢落下泪来。乾元帝看着这样替玉娘抹去眼泪:“多哭也伤神呢。”玉娘强笑道:“还不是您招的我。您这样说,我心上酸酸的。”乾元帝将玉娘按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只觉触手处瘦骨嶙峋,格外心疼:“真是个傻孩子。”玉娘看乾元帝这般温柔体贴,再想他反面起来的种种无情,一半身子在火中,一半身子在水中一般,实是百味杂陈,只咬着牙不出声。
    乾元帝还待再哄玉娘几句,就听着殿外昌盛轻声催道:“圣上,时辰不早了,您该上朝了。”乾元帝先道:“知道了。”又与玉娘道,“你召见那些人家的嫡室,叫这些命妇们将她们带进来就是了,值得什么。”说了,方唤宫人们服侍着玉娘躺下,这才出去。
    因得了乾元帝首肯,玉娘当日便下了口谕,令得着乾元帝赏人的几家宗室十日后携采女们觐见。消息传在掖庭,陈奉便知玉娘这是示意他,早些儿安排。
    虽陈奉觉着阿嫮此举任性了些,可想着她在宫内孤苦艰辛,却也不忍叫她失望。过得两日便是休沐日,陈奉换了衣裳,信步来在司马门前。虽宫中内侍无旨不得擅出,可真如昌盛、陈奉、金盛之类,守门的军士们多半儿也不会留难,因此叫陈奉轻易地出了宫。
    说来赵腾也很有些儿自苦,他身居高位,俸禄丰厚,又常有乾元帝赏赐,是以家产颇饶,且依着赵腾官阶,高门豪宅也住得,足能使奴唤婢。可赵腾所居之处已算得上逼仄,所用的下人也不过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苍头,并两个常随罢了。老苍头看着陈奉过来,忙上来接着,脸上露了些笑容,因他满脸皱纹,这一笑倒有些儿像在哭:“老爷,您来了,我家将军在当值哩。”
    陈奉听着这句,眉头略略一扬,他与陈奉休沐时间大致不差,如何他休沐了,赵腾却在宫中当值?
    老苍头并不知陈奉身份,只以为他是个有些儿身份的富商,看着陈奉面露讶色,还道:“咱们将军可有多少日子没休沐了,宫里忙!”一面儿说,一面儿把手指数了数,叹息道,“有二十三日哩,也不知哪里有这许多事。”
    二十三日,便是从阿嫮得病起,赵腾便一直在宫内当值。若是阿嫮病着,赵腾不肯抛下她也情有可原,如今阿嫮已将大愈,他依旧不肯少离,可是不怕人疑心么!阿嫮走道今日谈何容易!好容易得着个儿子,这还没立太子呢,便是立了,只消乾元帝一日未死,就大意不得!偏这两个,一个要见人,一个不肯少离,莫不是都昏头了,要使前功尽弃么!
    陈奉心中恼怒,不待老苍头再说甚,已转身走开。老苍头一个站在原地,看着那位满面是笑的富商老爷忽然转了颜色,有些儿摸不着头脑地回到房内,将门依旧栓好。
    陈奉回在掖庭,忍着怒气唤进小太监来服侍着他将衣裳换了,又连喝了两盏冷茶方将怒气压下,把小太监喊到近前来,只问道:“宫中可有甚事?”小太监叫陈奉问得摸不着头脑,仔细想了回方回道:“无有哩。”陈奉听了摆手令小太监出去,自家又坐了会,方才出门,在未央宫中闲闲转得一圈,连着膳房也去看过,又闲聊了会,方才做个散步的模样儿往神武营驻军处行来,行在门前往内瞧得一眼,赵腾果然正在殿中,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座上,手上捏着一卷书,眼光却不知看在何处。陈奉心上不由得一叹,原先的怒气又散去了不少。因见赵腾不知眼看何处,陈奉便有意无意地咳了声,这才迈步走开。
    赵腾原在出神,蓦地听着门前有人咳嗽,抬头一看,却见陈奉正缓缓走开,便将手中书卷搁下问门前军士道:“陈内侍过来作甚?”军士回道:“回将军,陈内侍许是经过,您瞧,他身上穿着便装哩。”赵腾唔了声,心上却是起了疑惑:陈奉便装从门前过,又咳得那一声,莫不是阿嫮那里有甚事?
    说来赵腾确是心系阿嫮,可他到沈如兰身边就是奉了乾元帝意思,因此不得不将沈如兰种种言行报与乾元帝知道。他虽早知沈如兰有个独女,却不知道沈如兰这个独女竟是这样一个人物。
    那时沈如兰正春风得意的时候,只因他看着朝中诸战将,护国公李源虽能征善战,然而年已老迈,虽有个世子在,到底年轻。少有历练。而余下诸人更是提不起,只以为过得数年,待得护国公告老,乾元帝更要启用他,是以雄心万丈。因赵腾昔日在战役中勇猛,颇得沈如兰信赖,常将他叫来在沙盘上排兵布阵。
    这日也是如此,沈如兰召赵腾往书房,拿着河西布防与他说话。赵腾幼遭家变,是以本就寡言,且他身上又有重任,是以更是寡言,故而书房中唯有沈如兰声音。正当沈如兰说着河西一支军队时,猛然听着书架后头有伶伶俐俐的女孩子声音道:“爹爹,您数数错了,是五千六百一十二位。”说着,就看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从书架后头转出来,黑黢黢的发,白生生的脸,身量儿纤细柔弱,穿着鹅黄衫儿,仿佛春日里才打苞的迎春花一般,几乎将书房也照亮了。
    赵腾要到沈如兰身边,自是对他身边人知道得清楚。知道这位沈将军发妻早丧,只留下一个女儿,乳名唤作阿嫮,今年将将十二岁。沈如兰素来将这个女儿看得爱逾性命,唯恐娶了后妻,这个孩子要吃苦头,竟而始终不肯续弦。如今沈如兰房中唯有两个通房服侍,且是早年灌过绝子汤的,是以膝下独得一女。如今这个女孩子口唤着爹爹,又在沈如兰书房出入,想来就是那位阿嫮了。
    沈如兰为人严肃,可看着阿嫮时脸上不禁带出笑容来:“你这孩子,好端端来我书房作甚,有外人哩。还不回去。”
    阿嫮听着沈如兰说有外人,方瞧见立在一旁的赵腾。她竟不似寻常女孩儿见着外人会得露出羞涩来,反把赵腾上下打量了回,转脸与沈如兰道:“相书上说,武将两边眼眉上生杀气,正高而有颧,所以当得征战。”说着抬手往赵腾一指道,“看他面容,眉骨高而有颧,双眼有神光,能应相书言,可不知杀敌几何?”
    沈如兰笑骂道:“瞧了本相书就来充先生,莫叫人笑话,还不进去。”阿嫮是叫沈如兰宠成的性子,哪里怕这个,反走进两步对赵腾又仔细看了看,两个双眼无意间一对,赵腾只觉着眼前的女孩儿年纪虽小,却生得一双妙目,黑白分明,神光乍离而合,似嗔似怒,若顾若盼,叫她专注看着,心上竟是一跳,不禁将眼光挪了开去,不想阿嫮忽然又道:“你目光游移,有心事否?”
    赵腾叫阿嫮这句一说,脸上腾地就红了,轻咳了声,将脸转了开去。沈如兰看着阿嫮实在不像,不得不过来将她拉开,阿嫮尤道:“我拿着他比一比那本《相面》说得可准不准,您做甚呢。”到底挣扎不过沈如兰,叫他推了出去。
    沈如兰回转身来方与赵腾笑道:“小女叫我宠坏了,一点女孩家样子也没有,见笑见笑。”赵腾忙道:“将军言重了,令嫒天真率真,毫不做作,是个好的。”说完这句,这才自知失言,脸上顿时红得透了。沈如兰起先倒也不怎么在心上,忽然看着赵腾脸红,心上倒是一动。
    沈如兰自知将女儿宠得太过,说得好是天真率真,实乃霹雳一般的性子,一点子不如她的意就要发作,偏她又秉性聪明,手段百出,回回都能叫人还手不得,是以家中那些堂兄弟姐妹们哪个也不敢来招惹她。这样的性子固然不能吃亏,可真要嫁出去,哪个婆婆能受得住?她又怎么肯委屈自家服侍人去。而当日赵腾报履历时,报得的是父母双亡,无有兄弟姐妹在世,乃是孤身一人。且沈如兰平日也看着,军中的儿郎们一个个远离家人,又正当青壮,多有往花街柳巷泄火的,唯有这赵腾,竟是绝足不往,竟是个干干净净的。
    虽说这些都是好处,可从前沈如兰并无放在心上,今日忽然听着赵腾初初见面就肯夸阿嫮,脸上又现红晕,分明是有些儿心动的模样,就把这念头勾了起来,又做个若无其事的样儿,旁敲侧击了番,听得赵腾果然无有什么成婚定亲故事,更是满意。
    因阿嫮爱往他书房来,沈如兰便常把赵腾叫了来,叫两个有意无意见一见。说来,赵腾原是惑与阿嫮娇花嫩柳一般样貌,相处之后惊觉阿嫮琴棋皆通,双手能书,能言善辩,颇有见地,若生为男儿,只怕也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渐至迷惑。
    只不待赵腾厘清自家心思,便有了西北夷狄之乱,而后情势急转直下,待得赵腾奉着乾元帝旨意将沈如兰出首之后,叫沈如兰一番怒斥,这才惊觉已是对阿嫮情根深种。
    ☆、第325章 再见
    待得赵腾惊觉自家深爱阿嫮时,已与沈如兰决裂,沈如兰自然不能将阿嫮许他,可说是万般皆休,赵腾心上恨悔无极,却也无可奈何。
    赵腾此人深有左性,认定了一桩事便不肯再更改,不然也不能为着替母伸冤,甘愿替乾元帝做耳目。又因着他对阿嫮有情且自觉愧对,这才冒险将阿嫮偷出,而后将她远远送走,好保全阿嫮性命,却忘了阿嫮的性子刚烈,哪里是肯忍辱偷生的人。
    因着阿嫮在赵腾心上真好说一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以看着阿嫮假冒谢玉娘潜回宫来,因怕伤着阿嫮性命,赵腾不得不替她隐瞒。而这一隐瞒,便叫阿嫮觑着空儿半是强逼半是求肯地叫赵腾为她解决了绿竹一家。赵腾做了那一回便再也回不了头,一回又一回地为着阿嫮出力。
    等阿嫮做得皇后,又诞下了乾元帝唯一的嫡子荣王刘景晟,赵腾以为只要等着荣王日后承继大统,沈如兰外孙坐得他刘家天下,与阿嫮来说,也算是大功告成。不想阿嫮不过省了一回亲就病得人事不知,赵腾唯恐哪一日阿嫮有个长短,可他又不在宫中,哪可如何是好,是以日日守在宫中,便是等到阿嫮苏醒,也依旧放心不下。 正是这个时候,陈奉寻了他去,婉转告诉他,阿嫮想见他一见。
    赵腾听着这话,一时间百味杂呈,竟是说不出话来,想了好一会方道:“她要我做甚,只管说就是,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何必冒险。”陈奉听赵腾话默认了片刻方道:“你也知道她的脾性,并不是轻言历险的人,即要见你,必是有事要当面告诉,你预备着些。”说了叹息一声,走到门前将门打开,看着四周无人,慢慢地踱了开去。赵腾在原处立了会,直等着陈奉走得不见人影,这才自家走开。
    又过得数日,玉娘召见数位宗亲内眷,又以想见故人为由,使这些宗室夫人将当日乾元帝所赐的采女歇进宫来。
    乾元帝当日赐下的采女总共有五位,当中虽也有出色人物,可一个个的都颇为安分,并未生出什么故事来。便是那个曾有壮志的周蘅在金水伯府后院也没挣扎出头。
    说来那金水伯已是六十开外的人,年轻时尚且不耽与女色,如今更淡,常一个月也不能进后院一回,是以周蘅无宠无子,不过苦度岁月。若不是皇后这回提起,金水伯夫人几乎要忘了自家后院还有这样一个人物来,这才将周蘅喊到面前来,将她打量一回。见周蘅脸容消瘦,下颌尖尖,颇有几分楚楚之态,只一双眼,眼光捉摸不定,并不象个安分的,心上不禁警惕起来,便将玉娘宣召的话与她交代了,又吩咐道:“殿下虽是仁慈,可到底尊贵不同寻常,你须得自知身份才好。”
    周蘅虽是枯守后院与外界消息不通,可乾元帝废了前头的皇后李氏,将谢氏立为新后,这等大事,她也一样听说。一般是采女入宫,谢玉娘做得赫赫扬扬,威风凛凛的皇后,连带着家人也鸡犬升天;而她却不过是金水伯后院一个无宠的侍妾,两个的身份已是天渊之别。若是不听着玉娘宣召,这口气或许周蘅只能暗忍,可听着皇后宣召,周蘅便以为玉娘这是要在她们这些故人面前得意,心上的嫉恨怨毒犹如毒草一般蔓延开来。可在金水伯夫人手底下这些年,周蘅也知道这位柏夫人的脾性,最是严厉,只能忍气跪在倒,恭恭敬敬地道:“妾谨受教。”
    到得觐见当日,金水伯夫人按品大妆,携周蘅进宫觐见。再进未央宫,周蘅恍如隔世一般。而再见玉娘,周蘅只恨不能身不在人世。她见着金水伯夫人时刻小心翼翼,仿佛如履薄冰,而金水伯夫人见着玉娘,一般是个小心翼翼,十分恭敬,两下对比,周蘅更觉刺心。
    不想玉娘仿佛待她格外有情些,竟点了名问了她几句,直叫金水伯夫人对她侧目起来。周蘅就有些坐立难安,以为她从前与陈庶人私下交往的事玉娘知道了,是以故意难为她,好借着金水伯夫人的手将她除去,一时间心上十分忐忑。
    只是玉娘仿佛不过是真的只为见一见故人,挨着个儿与从前的采女们说了几句话,又将各赏了一匹尺头,便叫她们退下,倒是又与那些宗亲夫人们说笑了好一会,也就放她们出宫去了。周蘅只以为玉娘不过一时兴起,虽对玉娘依旧嫉恨,却也悄悄地松了口气。不想又过的得十数日,金水伯夫人便又将周蘅唤了去,言道皇后再次宣召,叫她仔细准备了。
    说这话时,金水伯夫人双眼犹如利刃一般在周蘅周身转了两转,直看得周蘅险些儿站不住脚。待得从金水伯夫人房里退出来,周蘅把一支金头银脚的簪子来贿赂了金水伯夫人房中一个二等的丫头,才探听了出来,却是自那次觐见之后,玉娘又单独召见了两位夫人,一般叫她们携待采女前往。金水伯夫人因此猜疑起周蘅来,只以为从前周蘅与皇后一同在掖庭时得罪了皇后,是以连累了她失了颜面,若不是皇后使金盛内侍来召,金水伯夫人几乎就把周蘅把来教训一场好叫皇后出气的。。
    周蘅听说了这些,哪里敢再嫉恨玉娘,只盼着再进宫时奉承得玉娘喜欢,好得她另眼相看,从而在金水伯府的日子也好过些。是以这一回随金水伯夫人进宫,周蘅对着玉娘如敬佛陀一般,果然哄得玉娘脸上有了欢喜之色,还与金水伯夫人笑道:“府上有教导。”这话说得金水伯夫人脸上也放出光来,站起身回道:“这都是殿下端庄威严之故。”还待再奉承几句,就看着玉娘身后走来一个女官,蹲了身在玉娘耳边说了两句。玉娘便将眼光看向了周蘅。
    金水伯夫人心上陡然一跳,不由瞧了周蘅一眼,还不待她说话,就听着玉娘道:“夫人少坐。”又看向周蘅,“你随我来。” 金水伯夫人心上惊疑不定,却又不敢出声,只能站起身来,看着玉娘将周蘅带出殿去,身后竟是只跟了两个宫人。
    未央宫中景色依旧,周蘅随着玉娘行到沧池边,看着岸边的木芙蓉开得如火如荼。玉娘道:“你还记着我们初进宫时么?”周蘅觑着玉娘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奴婢不知殿下指的什么。”玉娘抬了素手指着岸边一丛木芙蓉道:“那时王婕妤曾送了一人一块儿罗帕,我上头绣的就是木芙蓉。”
    周蘅听着这句,忙将玉娘奉承道:“王庶人把芙蓉来送殿下,那是藐视殿下,合该她有此下场。”她话音未落,就听着玉娘一声轻笑,便是她身后的两个宫人也掩唇而笑,脸上顿时红透了。实在是周蘅这句奉承说得实在不当,当日玉娘不过是个采女,王氏尚是婕妤,她送来帕子,上头是甚花样又有甚相干,哪里说得上个藐视。
    玉娘笑得了又道:“我瞧着芙蓉花倒是甚好,你去替我摘几朵罢。”周蘅俯身领旨,连着头也不敢抬,由个宫人带了往芙蓉花从走去。
    周蘅这里才走,玉娘已转身向后,转过个转角就到了一八角飞檐亭,亭内站着一个内侍模样的男子,帽子压得低低的,直盖住眉毛,看着玉娘几个走近,已跪倒在地:“奴婢拜见殿下,殿下安康。”声儿虽压得低低的,倒不似寻常太监的声音。玉娘听着这声,脚下更不停顿,却向身后的秀云瞧了眼,秀云便在亭外站住了。
    玉娘进得亭内,待要在石凳上坐下,那内侍已站了起来,“殿下,石凳上凉。”说着从怀中取了帕子来铺在石凳上,这才弯腰曲背地退在一边。玉娘坐稳了身子方才移目向那个内侍看去,却看他窄面长目,唇如刀削,正是赵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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