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太太笑呵呵说道:“这孩子就是孝顺,每月都有一封信寄过来呢。”
    沈韵竹说道:“您眼神不好使,要不我给您念一念?”
    沈老太太戴着玳瑁腿的西洋眼镜,展开信件说道:“我自己看。”反反复复读了两遍,方递给沈韵竹,笑道:“真是父女两个,你妹妹一手飞白体和她爹爹越来越像了。”
    沈韵竹心中一痛,面上笑靥依旧,说道:“可不是嘛,四妹妹从小就练习飞白体,还是照着二叔父的字帖练的,本来就有些相似,如今她去京城三年了,和二叔父朝夕相处,父女二人的字就越来越像了。”
    沈老太太一叹,“唉,这三年我怪想她的,自从那年淑妃娘娘有孕,想见娘家人,下了懿旨宣她和你二姑姑,还有柏儿去了京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如今都十五岁的大姑娘了,怎么没听你二叔父说给她说亲的事情?”
    沈韵竹笑道:“估计是二叔父疼爱四妹妹,想多留几年吧。”
    沈老太太说道:“不行,你帮我写封信,催催你二叔父,有合适的就赶紧定下来,别耽误了青春。”
    沈韵竹心痛如刀绞,强颜欢笑道:“是。”
    第六卷:千金归来
    第86章 说婚期沈三离难为,离家子身归魂不归
    庆丰十五年,冬,乌衣巷沈家。
    闺房中,银霜炭散发的光和热,驱赶着寒冷,沈韵竹提笔给二叔父写信,裙边的纸篓已经堆着浅浅一层揉成小团的纸球,信写到一半,她抿了抿嘴唇,再次将信纸揉捏成球。
    祖母沈老太太今早叮嘱她快点写信给二叔父,早日给四妹妹沈今竹定下亲事,可是人都失踪三年了,毫无音讯,恐怕凶多吉少,和谁定亲?结冥婚吗?
    这三年来,沈韵竹一直保守着一个秘密,在乌衣巷的沈家,这个秘密只有她一人知晓,担心走漏风声,祖母听了受不住中风倒地,所以连当家主母沈大少奶奶王氏都不知道。
    三年前的中秋节,沈今竹正欲陪着祖母去中秋宴,被司礼监掌印太监怀安的人叫去了瞻园,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听说被临安长公主接去了,临安长公主府失火,祖母慌忙派人去打听消息,得知四妹妹和汪福海一家去牛首山打猎,过了七天,沈佩兰派人将沈韵竹接到了瞻园说话,沈佩兰眼睛都哭肿了,沈韵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伤痕累累的表弟徐柏则自责的说出了一个秘密——庆丰帝白龙鱼服下江南去海宁观潮,沈今竹伴驾左右,三千海盗袭击海宁,沈今竹坠崖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沈佩兰声音已经苦哑了,说道:“贤侄女,这件事只有当时在场的几个人知晓,你要保守秘密,千万别让老太太知道了,以前今竹在你三叔的拂柳山庄失踪,老人家中风倒地,吴太医再三叮嘱过,以后莫要大喜大悲,刺激她老人家了。”
    沈韵竹慌了神,问道:“四妹妹虽然暂住在瞻园,可是逢年过节都要回乌衣巷的,眼瞅着就是九月九重阳节,又是一家团聚的日子,老太太不见四妹妹,我如何搪塞?”
    沈佩兰说道:“为今之计,只有在淑妃娘娘有孕这件事上做文章了,宫里很快就有懿旨下来,宣我和柏儿,还有今竹三人进京探望淑妃娘娘,我是留在宫中陪淑妃娘娘待产的,估计明年秋才能回来。等到了京里,我就把实情告诉你二叔二嫂,叫他们装作今竹在京城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样子,老太太也知道,孩子终究和父母住在一起好些。今竹从小就学着你二叔写飞白体,父女两个的字迹本有些相似,我把她练的字都带进京城,叫你二叔临摹今竹的字迹,每月给老太太写信,无论如何都要先瞒着她老人家,横竖——”
    沈佩兰擦了几滴眼泪,哽咽道:“横竖老太太记性越来越差了,吴太医说过,慢慢的老太太忘记自己的亲人,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老人家总有一天会忘记今竹这个孙女的,就让老太太平静一些去吧,别到死都不瞑目,还惦记着今竹啊。”
    就这样过了三年,京城的二叔临摹今竹的飞白体,每月都有信件过来,沈老太太每次都看的很仔细,而且每封信都保存在书房里,闲时翻来覆去的看,时常欣慰的对着沈韵竹感叹:“毕竟是亲父女,那有隔夜仇呢,她如今在京城过的很好,你二叔时常带她出去玩耍,冬天还在什么什刹海戏冰,她说在冰上滑行,就像飞似的,京里的冰层足足有城墙那么厚,不用担心掉进冰窟窿里。你二叔真是越大越活回去了,带着亲闺女去戏冰,也不担心摔坏了。”
    又打开另一封信,说道:“你四妹妹说,她这月进宫,淑妃娘娘和大公主留她在宫里小住了几日,小公主在学走路,已经可以放手自己走几步了,淑妃娘娘说,小公主长的很像今竹小时候,呵呵,韵竹啊,你还记得四妹妹小时候长什么样嘛?”
    沈韵竹已经可以应付自如了,捂嘴笑道:“当然记得了,是个肥嘟嘟的小胖子嘛,整天上房揭瓦坐不住,祖母经常说,别是个小子投错胎了吧。”
    沈老太太拍手笑道:“可不是嘛,如今大了,出落的可好看呢,你别怪我偏心啊,你们这几个竹啊,你四妹妹生的最好。”
    沈韵竹佯怒道:“祖母偏心,我不依的。每年二叔都会给今竹妹妹画几张像寄过来,他是亲爹嘛,爹爹画亲闺女,当然是往好看的画,脸上的麻子,嘴上的黑痣都不画上去的。”
    沈老太太伸出食指点了一记孙女的额头,笑道:“你这张油嘴,倒越来越像你四妹妹了。今竹自小就生的白净,小瓷人儿似的,怎么可能有麻子黑痣,你说的是媒婆吧。”
    祖孙两人在一起说笑,沈韵竹已经二十三了,成了彻彻底底的老姑娘,这些年相亲说亲,一直没有中意的,她不愿意将就,沈老太太也不愿意孙女将就。前夫白灏两年前春闱高中了二榜进士,想要再次求娶,大哥沈义然有心撮合此事,但沈韵竹誓不回头,只得作罢,如今青年进士白灏依旧是炙手可热的单身汉,而沈韵竹心里早就疲沓了,好在她心胸宽阔,从不自怨自艾,日子过的还算舒坦。
    正说着话呢,大哥沈义然前来给沈老太太请安,说今日要出门访友,晚饭不用等他一起吃了。沈老太太含笑点头,叮嘱他外头疼,穿上大毛的衣服,马车上也拢上炭火,别冻着了。沈家二少爷沈义然三年前秋闱中了举,次年和白灏一起参加春闱,白灏中了进士,沈义然落榜,回到国子监继续苦读,明年再战春闱。到了腊月,国子监放了假,他回乌衣巷预备过年。
    沈义然出了门,沈老太天拉着沈韵竹的手,低声问道:“刚才和我说话的是谁?我知道他是我孙子,瞧着也面熟,就是叫不出名字来,我怕他难过,就没当面问他,叮嘱他多穿衣服,寒暄了几句,愣是想不起来了。”
    沈老太太出现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越是记性不好的人,就越怕人家说她健忘,有时不记得对方是谁,也装作知道的样子和人家瞎聊,她也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这三年就很少见外人了,有时候必须要出面应付亲戚朋友,沈韵竹寸步不离她身边,悄声解释给她听——然并卵,有时候沈老太太连沈韵竹都会忘记。
    今年瞻园魏国公太夫人大寿,沈老太太去赴寿宴,沈韵竹陪坐看戏,给祖母布些干果点心吃,沈老太太吃着盐焗花生果,笑着对沈韵竹问道:“你是谁家的姑娘?怪好模样的,还知道我喜欢吃这个。在家里啊,我二孙女都不让我吃这个,说是怕上火。”
    您的二孙女就是我啊!沈韵竹无可奈何的配合说道:“我姓徐,是瞻园的姑娘。”
    沈老太太又笑着对魏国公太夫人说道:“亲家好福气,孙女个个模样性子都好。”
    魏国公太夫人李氏是历经沧桑、沉着冷静的人,见沈韵竹对自己猛使眼色,立刻明白过来,还从善如流的玩笑道:“亲家既然喜欢,就带她回乌衣巷玩几日。”
    沈老太太浑然不觉有什么异样,问道:“乌衣巷?那是什么地方?”
    太夫人和沈韵竹一阵哄劝,好容易把话圆过去,沈老太太在瞻园歇了午觉醒来,才恢复如常。可是沈老太太的记忆便的再糟糕,她始终记得三年都没见的沈今竹是谁,每到月底,嘴里总是念叨着:“四丫头的信怎么还没到呢?会不会是犯懒不肯写了?还是驿站在路上耽误了?”
    沈韵竹觉得,恐怕老太太忘记自己是谁,都不会忘了四妹妹,这可如何是好呢?四妹妹如果还在,今年秋天就满十五了,早就该说亲事了,京城那么多青年才俊,比金陵更盛一筹,若说挑不到合适的,也说不过去啊。
    而且二叔收到信,为难的同时,应该也更难过了,每月都要临摹失踪女儿的语气和笔迹给老太太写信,虚构日常生活细节、写一些京中的见闻,而且每年两次给想象中慢慢长大的女儿画肖像,以哄骗有失忆症的老太太。对于一个父亲来说,也太虐心了,如今又要面临说亲这个难题,哪怕这三年已经慢慢接受了四妹妹失踪的事件,沈韵竹也觉得不好下笔写信。
    正心烦意乱呢,外头丫鬟来报,说大少奶奶王氏来了,沈韵竹忙放下笔纸预备去客堂见大嫂,走了几步,回头指着废纸篓说道:“现在就烧了,不要随便扔掉。”
    “是。”丫鬟应下。
    沈韵竹换上笑道,说道:“大嫂来了,天气冷,待会外头恐怕还要下雪呢,有什么事情吩咐下人来叫我过去就是了,劳烦大嫂跑一趟。”
    大少奶奶王氏已经快四十了,以前身子很差,隔三差五的病着,瘦的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管家大权就在沈韵竹手里,那时沈韵竹看大嫂沉疴已久,以为活不长了,悄悄命人把棺木和孝衣都备好了,冲一冲。可是三年前突然病愈,人也精神了,脸上慢慢有了些肉,渐渐红润起来,休养了一年,身子康健如昨。沈韵竹识相的将管家大权交还给了王氏,安心打理自己的嫁妆、陪伴在祖母沈老太太身边,隐瞒着沈今竹失踪的秘密。
    沈韵竹命人上茶,“就用前日刚扫下的梅花上的雪水冲泡。”
    王氏笑道:“妹妹客气了,我喝什么都成的,这梅花雪水你不是还要埋在梅树跟下,等到夏天才取出来喝嘛。”
    沈韵竹说道:“横竖我整日也无事,等下了大雪再去扫一罐就是了。其实这个雪水雨水什么的,不过是无聊时候的消遣,正经冲茶,还是新鲜的泉水最好。”
    姑嫂二人一阵寒暄,自从六年前沈今竹嫁妆莫名失窃一事,这对姑嫂本来就淡淡的关系更加疏离了,王氏生性好强,沈韵竹绵里藏针,表面一团和气,私底下暗斗不断,直到两年前沈韵竹将管家大权交回王氏,不再理会家务,暗斗才慢慢少了些。
    王氏抿了一口梅花雪水冲泡的雀舌茶,夸赞了几句,说道:“我以前在闺中的时候,也是好调弄个茶啊、捣了花汁做胭脂、还学人家夏天酿葡萄美酒、冬天酿桃花酒呢,和你一样,有许多的雅趣。后来嫁人生子,整日忙里忙外,操不完的心,也不知瞎忙什么,天就黑了,这一天一天的过去,眨眼就是要做婆婆的人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王氏的长子沈礼斐今年十八岁,是个秀才,去年定下亲事,明年夏天的婚期。沈韵竹笑道:“大嫂何止要做婆婆呢,到了后年,连祖母都做得。”
    王氏脸上满是喜气,“今天找你,说的就是这件事,等开了年啊,我就要张罗礼斐的婚事了,千头万绪,忙的狠呢,我想请你帮忙搭把手,家务事挑起一块来,如何?”
    沈韵竹笑道:“芳菊侄女十六岁了,是个稳重妥当的好孩子,有她帮大嫂的忙,我这个做姑姑的可以偷清闲了。”沈芳菊是王氏的长女,王氏除了张罗长子礼斐的婚礼,也同时要忙着给芳菊说亲,挑女婿。
    “正是这个理。”王氏说道:“芳菊十六了,留不了几年就要嫁人,家务事一窍不通,嫁妆也不会打理,正好请你这个做姑姑的出山指点一二。我忙着礼斐的婚事,也给芳菊打听好人家,经常顾及不到她,还请你多费心,带一带芳菊——如今快到年根了,人情往来多,你就管着送礼这一块,每日议事,拟礼单,叫芳菊在一边看着,长些见识如何?”
    家中事多,沈韵竹不好躲清闲,她一个和离在家的女子,帮哥嫂分忧也是应该的,何况芳菊这个侄女听话乖巧,沈韵竹也乐意指点她,将来嫁到夫家,也好过日子。
    沈韵竹点头说道:“好吧,那我就单管着送礼一件事,其他的我就不管了——每日还要陪祖母说话散心呢。”
    王氏大喜,说道:“我省的,每日顶多费一个时辰,送礼之事,一切循着旧例即可,若无旧例可循,你叫芳菊去问我,不用你操心的。闲事你和芳菊一去陪陪老太太,如今芳菊大了,明年开春就不用上学,要安心在家学点绣活计,唉,你也知道,芳菊这丫头天资是不错,其他的一学就会,就是绣活太差,一碰到针线呀,十个手指头笨得像棒槌似的,这点倒活像她的四姑姑今竹——说道今竹,明年也十六了吧,三年不见,我有些想她了,说起来,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你二叔信上有没有提起过她的亲事?”
    沈韵竹说道:“这倒没有,或许是今竹的亲哥哥义诺还没定亲,她这个做妹子也不好说亲吧。”
    沈家一共三房人家,早就分家了,王氏作为大房的当家主母,不好过问二房的私事,于是将话题扯回去,笑道:“这些孩子的婚事估计都在这几年了,恐怕年年都有喜事,老太太心情一定大好,长命百岁。”
    沈韵竹是个豁达之人,听这话也不往心里去,她婚事坎坷,几经波折都没成正果,但并没成怨天怨地的怨妇,或者脾气古怪的老姑子,她没得到幸福,但也衷心希望家里人能婚姻美满。只是王氏无意提到了沈今竹的婚事,沈韵竹心中顿生了愁云:越来越难掩人耳目了,这如何是好?
    隔着一座朱雀桥并几条街的大功坊瞻园,因半个月后就要过年了,瞻园大小院落、路上廊下,均挂起大红灯笼,下午天还没黑呢,瞻园就早早点燃了灯笼,映衬着人们红光满面,平添了几分喜气。
    而瞻园当家主母魏国公夫人的中正院里,更是喜气洋洋,因为离家三年的幺儿徐枫终于回家过年了。这三年徐枫一直在漕运总督平江伯陈熊的帐下听命,那里有倭寇滋扰漕运,徐枫的身影就在那里,听说作战勇猛,十五岁就升了百户。三年都没回瞻园。
    当初魏国公夫人听说儿子决定参军打倭寇,急得每天一封信催徐枫回家,生怕儿子出事,但是徐枫始终没回去,魏国公夫人决定亲自去淮安漕运总督府将儿子绑回来,被魏国公和子女们联合阻止了,魏国公是一声叹息,说道:“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吧。”
    徐碧若说道:“绑回来又如何?关在家里吗?我最了解枫弟的,稍有机会,他就又跑了。你绑十次,他就能跑十次。”
    魏国公夫人呜呜哭道:“都三年了啊,我居然没看到凤鸣院住了一个狐狸精,把你弟弟的魂都迷住了,她一走,你弟弟就像被勾了魂魄似的,亲娘不认,家也不回,十二岁出去打倭寇,人家有的世家弟子十二岁还没断奶呢!小狐狸精——”
    “娘!今竹只是失踪,死不见尸,莫要胡说了!”徐碧若厉声打断道,眼圈也是红红的:“莫要再说了,宫里很快就要下懿旨,宣四婶婶和徐柏今竹上京城,今竹失踪一事是要保密的……”
    时隔三年,稚子归来,魏国公夫人欣喜若狂,早就忘记了当初的怨恨和无奈,她贪婪的看着儿子吃饭的样子,也顾不得什么食不言寝不语,说道:“都是你爱吃的几样菜,三年了,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洗去风尘,徐枫脱下戎装,穿着家常的宝蓝色道袍,魏国公夫人低估他的个头和身量,这道袍穿在身上有些小,不合身,举筷吃饭,便露出一截手腕来,显得捉襟见肘,魏国公夫人用手指丈量着儿子的身材,命针线房连夜裁衣、缝衣,赶出几套节庆过冬见客的大衣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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