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沅看见了不高兴是假的,可静下心来一想,她看的所有的书里,嫡女主角,那庶女就是反角,庶女成了主角,那嫡女嫡子就都是坏蛋,她不想在夹缝里生存,而几乎所有的小说,长得越是好看,以后招惹的是非就越是多。
    喜姑姑一把抱了她,问她睡得好不好,吃了点心没有,闷不闷,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明沅对喜姑姑也比对自己这辈子的亲娘要更有感情。
    见她一直点头,喜姑姑细细摸了她的头发:“姐儿往后,便住在正院了。”明沅话说的少,却是个心里明白的孩子,一句说完见她点两下头,就知道她晓得意思,转身吩咐起衣裳物件来。
    到纪氏歇好晌午觉还有些时候,喜姑姑亲自给她梳头,换过新衣裳,短头发扎了两个小鬏,还掐两朵杏花插在发间,又教她说:“我们姑娘这样乖巧,太太一定喜欢的。”
    明沅抬头看看她,咧嘴一笑,半边梨涡儿打着小旋,趴在喜姑姑身上,叫她轻拍拍背,听见对面有丫头出来取热水,嘱咐采薇一句:“去瞧瞧,可是太太起身了?”
    ☆、第2章 花酱蒸糕(捉)
    明沅叫喜姑姑牵了手往正房里走,四五个丫头正围着纪氏,拿一套十二试的牙梳给她抿头发,明沅就站在大软毯上头,隔了水晶帘,看着纪氏被侍候着梳妆。
    临窗的罗汉床上铺了猩红色毡毛垫子,靠背引枕都是鸭青绸子的,绣着她叫不出来的纹样,只晓得气派非凡,梅花洋漆小案上头摆着水晶碟,纪氏身边的丫头低语一声,就见她调开了人冲着明沅笑一笑:“抱了六姑娘上床玩,拿些点心她吃。”
    自有小丫头过来招呼,明沅捏了块玫瑰花糕,糯米白粉里头缀着点点桃红,咬一口里头分明是玫瑰花酱,还是温的,抿了嘴吸掉花酱汁儿,小口小口吃着。
    她坐在榻上,纪氏却在镜子里头看她,见她乖巧,笑一笑,侧过头去问喜姑:“六姑娘的东西可挪过来了?”
    明沅微微一怔,叫纪氏同喜姑姑两个都看在眼里,见她一怔之后又只吃糕,喜姑姑便道:“哪里有什么东西,睐姨娘只不肯,连姑娘的门都没叫咱们进。”
    纪氏听见连眼梢都没动一下,“嗯”了一声:“那便罢了,旧东西带了来也用不上,给她做个念想便是,叫针线上的紧赶着做新的,大囡那里倒有些东西好给沅姐儿用,先收拾出来用上。”
    纪氏身边的丫头琼珠拿了靶镜递过去:“三姑娘回来可怎么说?总有些爱物在呢。”
    纪氏指了琼玉,琼玉开了大红描金海棠妆匣儿,捡出一根金嵌青石寿字玉簪儿出来,插在发间,前后两面镜子对照着发髻,伸手扶一扶簪子:“我的大囡什么时候是个小气的。”
    明沅装着吃糕,耳朵却不曾停,她原来弄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她行六不是因为家里有那么多女儿,而是颜家排行是把三府里人的一并算上了,所以采苓采菽口里的三姑娘,就是纪氏嘴里的大囡,是家里最大的嫡女。
    她排行是六,其实却是颜家四女儿,除了嫡女颜明潼,还有两个一年里头生却不是同母的明湘跟明洛,小丫头们说闲话也不过是家常里短,嘴里说的最多的便是纪氏三姑娘二少爷跟那几个姨娘了,她听得脑子里头一团乱,这么些个人名,时不时从丫头嘴里蹦出来,一时东一时西,到如今还没能理顺关系。
    纪氏打扮的很是明艳,她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凤眼长眉,拿酥油调了珍珠粉,搽的脸盘更显细腻,坐到榻上,对着明沅招招手,她把手里的糕点放下,伸出手去,喜姑姑赶紧抽了帕子给她擦,擦干净了,才趴到纪氏身边。
    纪氏笑看了一眼喜姑,喜姑姑却想着自来不曾教过,想是看会了的,觉得明沅聪明,又处出了情谊来,虽则睐姨娘叫人可厌,这个孩子倒是个可教的。
    纪氏见她乖巧也笑,问她两句吃了什么睡了多久,明沅都老实说了,一句话说的顺溜,也没打磕巴,纪氏越发觉着什么病不病的全是睐姨娘的小把戏。
    两人正说着,外头忽的一阵喧闹,先是有妇人叫:“澄哥儿慢着些!”再后头便是琼珠琼玉急急掀了帘子,明沅才抬头就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衣裳的小男孩冲进纪氏怀里,一把扯住了裙子,扒住腿往上蹭:“抱!”
    纪氏刚才还慈和浅笑,这会子笑得合不拢口,弯腰抱了澄哥儿,拍了一下屁股问:“姐姐呢?”澄哥儿咯咯笑着倒在纪氏身上,纽股糖似的把纪氏刚穿的织金衣裳都磨皱了,纪氏却半点也不生气,笑盈盈问一声:“见着你姨娘了?”
    澄哥儿还没答,两边丫头就掀了水晶帘子,进来个穿着桃红织金琵琶裙的女孩儿,梳的双丫髻,一边别了一朵金花,鹅蛋脸长眉毛,进门就先接了毛巾子擦手,回了一声:“见着了,还给磕了头,说好住两日的,他怎么也不肯再呆,这才家来。”说完了自自在在的往榻上坐,两个丫头托了茶盏来捧到她手上。
    她眼睛一扫,瞧见乖乖坐着的明沅,眉毛一舒:“这是六妹妹罢,病好些了?”明沅在上房呆了一月有余,一直病着,纪氏怕过了病气给两个孩子,到今日才头一回见着颜明潼跟颜明澄。
    便是纪氏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可她一开口倒似落玉,一个字一个字吐的干脆爽利,澄哥儿听见姐姐说他,背转身子吐吐舌头,又扒住纪氏的脖子,偷眼去看明沅,拿手指头点点她,怕羞似的低了声音:“六妹妹。”
    明沅一下子笑了,不必喜姑教她就道:“三姐姐,二哥哥。”她是团了手摇一摇当行礼,纪氏见了心里点头却还是提点一句:“还该教教她规矩才是,倒是知礼的。”拍拍澄哥儿:“去,跟你六妹妹玩儿。”
    说着把他们俩人抱到大软毯子上头,颜明潼往对面一坐,两个闲话起来,明沅要陪小孩子玩耍,什么七巧板儿,玉连环,澄哥儿低头自个儿玩乐,明沅也不同他搭话,要是吃亏了,哪有地方诉苦去。
    她手里假作拆着九连环,耳朵却在听母女俩说话,颜明潼不过八岁,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清心居士抄了经书来,还摘了一筐自家种的菜,痷里各处都打理的好,只山上到底冷些,咱们这儿开了春,上边还须穿夹祅,我作主叫下边的庄子又送一车碳去。”
    纪氏竟也把女儿当作大人待:“她看着精神可好?”
    “面上有些病色,说是感了风寒。”明潼说了这两句又道:“太太让平姑姑捡两个人出来到痷堂去,静心居士身边的丫头到了年纪要发嫁呢。”
    纪氏抬抬眉毛,明潼正剥桔子,撕掉白衣剖成两半,分了一半儿到纪氏手里,脸上笑盈盈的:“总不好在痷堂办婚嫁事,山下边庄子里头倒有两个相衬的,我已是叫人说定了,就在刘庄头家里发嫁,叫下头备四匹缎子两套头面送过去就是了。”
    明沅原来以为抱自己过来是三姑娘要个玩伴,或者说是这个嫡出的姐姐想要个洋娃娃玩,可听她这两句话就知道全不是这么回事。
    里头的关窍她不懂得,有些话也听不明白,清心居士身边还有丫头,丫头又要出嫁?可她却知道明潼一开口,事就定下来了,纪氏还道:“这便是了,也免得回来了再嫁过去,一来一往费了功夫,玉簪,你开了箱子捡两枝簪子,说是我给的。”
    明沅耳朵伸长了,手上却没停,心不在焉的摸着环儿,澄哥儿一把扯过去:“看我的!”纪氏的目光投过来,明沅本来也不生气,她生就一付好脾气,澄哥儿又是小孩子,便点点头,还往他身边坐过去些,看着他解。
    纪氏便又同女儿说些杂事:“你爹要作生日,这些日子府里忙乱,这两个小你来看着。”说到把明潼小时候的东西给明沅用的时候,明潼只摆摆手:“总归在库里,娘使了人去抬便。”
    明沅悄悄松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往后大概就要在这个姐姐手里讨生活了,大方总比小气好相处的多。
    澄哥儿一早坐了车回来,又撑着玩了这么些时候,吃了糖酥喝过牛乳,叫养娘抱下去哄觉,明沅却还不累,纪氏插了寿字头簪便是丈夫将要生日,儿子又出去住了一天,今儿必是到她这里歇的,明潼指了丫头把明沅抱到她屋子里去。
    明潼就住在纪氏院子的东暖阁里头,纪氏的屋子香又富贵,这里却干干净净,月白帐子宝蓝缠枝花的绣幛,也不挂水晶帘子,屋里连香都不点,开了两面窗,供着一对黄蜡玉石的佛手,博古架子上边摆了牙雕座屏,还挂着一幅山水卷,一屋子能看见的地方都摆了书,连妆镜边上还放着几册。
    看样子也不是抱了她来玩的,却把她放到东暖阁的床上,开了小匣子给她玩玉雕的猫儿狗儿,见她玩上了,叫了喜姑姑过来:“那边院子里可有甚事?”
    喜姑姑看看明沅,照直说了:“太太吩咐咱们去把六姑娘的箱子拿了来,睐姨娘没叫咱们进屋子。”
    明潼却不似纪氏,她先是抬眼看看喜姑,眼梢微微挑起,跟着又垂下眼睑,声音淡淡的:“知道了。”
    身边几个丫头侍候着她换了衣裳,穿了家常半旧衫儿,拿了卷书挨在小几边的大迎枕上边,一屋子人都不敢再说话,明沅看了眼书封,繁体字一个也不识,到底还是小孩子身体,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撑不住想睡。
    那边书翻过一页,一手托了腮,眼睛都不曾扫过来:“小篆,抱了薄被子来,六姑娘累了。”明沅被脱了外头的袄子,散了头发,就隔了一张小几睡在明潼屋子里。
    一睡就睡到傍晚,等醒过来,只看见屋里已经上了灯,琉璃荷叶枝子的座灯,叶心当中插着白蜡,照得一室光明,明潼却不在屋里,明沅坐起来,采苓见她醒了逗她两句,拿小被子裹着抱了回去。
    喜姑姑正在归置东西,看见明沅进来,连声叹了好几口气,摸摸她睡得粉扑扑的小脸:“作孽,怎么就有那么一个娘。”’
    明沅全不明白,却有婆子抬了东西进来,采薇指点她放下箱子出去,脸上还带着喜色:“姑姑,睐姨娘这回倒不拿乔了,姑娘屋里的东西都收罗了来。”说是都收罗了来,不过也就一只箱子。
    打开看了只有穿的鞋子衣裳,器物却是一件都无,喜姑姑皱皱眉毛,采薇看着也有些尴尬,声儿低低的:“姑娘屋里实没什么用得上的。”
    喜姑姑一挥手:“不急,太太那里定然预备下了,先把这些衣裳翻捡出来,我看着,可用的也少。”进了正院就是养在太太膝下了,明面上衣裳首饰都是一样的,可料子花纹却有讲究。
    喜姑姑不上夜,明沅中午睡足了,夜里睡不着觉,便宜爹来了上房,院子里点得火灯,半夜里又有人抬水进来。
    采薇采苓两个披衣起来吃一回茶,又抱了明沅起来喝水,问她要不要尿,披了衣裳躺下去时说了几句闲话:“程姨娘还是头生子,那么个宠法,还不是把自个儿作到了痷堂里,睐姨娘也是老人了,怎么还敢起这份心思。”
    “左不过是生了个哥儿便骨头轻起来,打量着太太好性,三姑娘又怎么会饶她。”采苓打了个哈欠,明沅听的分明,可她再想听,采薇却道:“再不能论道这些个,叫姑娘听去了可怎么好。”两个不开口,不一会子睡得熟了。
    明沅心里一百个问号,却没半点头绪,这一句半句拼不出事实来,只知道亲娘吃了大亏,还是八岁的小姑娘出的手,她想想那个小院,又想想自己难得被抱出去的那几次,回回都拿她当借口,把男人留在屋子里。
    明沅翻个身,冲着墙壁皱眉毛,她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也晓得自己身份尴尬,探春那么精明要强,因为那样的兄弟亲娘,还不是让人背地里笑话。
    可已经摊上了,又能怎么办。那边刚生了儿子难免翘尾巴,纪氏自己没有亲生子,看着也不是个软弱人,她那个张狂模样再不吃亏受教训,更不知道什么下场。
    ☆、第3章 香酥鹌鹑
    明沅在正房的生活是从第二天正式开始的,自今天起她便算是正式养在太太身边了,她想了半夜也不明白纪氏干嘛要走这步棋,她是个女孩,既然是想抱就能抱来,又为什么不把儿子抱了来。
    才出生的奶娃娃,知道什么叫亲妈,看看澄哥儿,他也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却浑没把这当一回事。
    想到澄哥儿,明沅隐隐明白过来,许是因为有了一个,不必再要另一个?可不论是哪一样,她都不明白纪氏的意图,借了女儿的口抱个庶女过来,想拿个在亲妈那里都不受宠的女儿当质子?
    她脑子里转了一个又一个念头,却没有答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醒过来天已经大亮,只有一个采苓守了她,侍候她穿衣擦脸,拿马毛细刷子给她刷牙,明沅只要张了口,再含了花露吐出来就行。
    她擦了脸,采苓从小瓷盒里拿银勺子挑出一团油脂,在手上推开了给她抹脸,这东西也不知是拿什么做的,香得舒服,抬眼就看见屋子里堆满了东西,采苓抱了她指给她看:“姑娘快瞧,这些俱是原先三姑娘用的,好不好看。”
    西暖阁里大变模样,泥金描花草蝴蝶的围屏摆在门口当作隔断,两边挂起了珠帘,一边垂一道绣幛,也是蝴蝶花样儿的,采苓也不管她懂不懂,指了那些蝶儿告诉她:“太太说了,姑娘屋子里很该活泼些,等会子连毡垫引枕靠手都是要换的。”
    地上还有一箱子小孩衣裳,明沅昨天玩的玉雕猫狗也都摆在小几子上,狮子狗滚绣球的绣屏,彩纸扎的小风筝,还有几付花牌,嵌宝石的小牙盒摆满了小几。
    明沅心里咋舌,脸上却懵懂,采苓还当她不懂,摇一摇她:“姑娘进上房请安,可得谢谢太太跟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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