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房里头摆满了各色花木,冬日还有花开得好,里头单独辟出一个小厅来,设着长榻花桌凳子,当成待客的所在,里头说话作事,若不是高声叫嚷,丫头们再听不着,明芃把人都指了出去,这会儿一个侍候的也没有。
    明沅搓着微微冒汗的掌心,立起来把挂着的大斗蓬取下来盖在明芃身上,伸手握住她的手:“我原不该说,可不能就这么看着二姐姐蒙在鼓里。”
    明芃手上无力,明沅却紧紧握住她,旁的话不必多说,明芃自个儿也能想的明白,她无知无觉的叫明沅抓了手,面上几回变色,眼眶红通通的,只是落不下泪来。
    “他既活着,作甚不来找我?”到明芃的手都叫明沅抓着出汗了,她才说了这一句,一双眼睛木呆呆的:“他担了污名,梅家还肯不肯要他?”
    这两句,明沅一句也答不上来,明芃也不是真要答案,梅家她呆了这许多年,梅季明又同她一处长到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咬唇的力气都无,软绵绵的趴在小榻上,到额角沁出汗来,还只觉得心口似灌了一阵冷风。
    两个人都不开口,外边的丫头进来添炭,见明芃躺着,还当她身子不适,碧舸进来见着就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不好。”
    明芃不答,明沅也不开口,冲着碧舸使了个眼色,碧舸声音轻下去,心里猜测怕是姑娘心里头难受,六姑娘正在宽慰她。
    碧舸退了出去,走的时候还把帘子放下了,掩得严严实实的,外头想透着玻璃也看不见了,出去了就冲兰舟摆摆手,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明芃前头半年确是关在屋中足不出户,后来拾得送了画卷来,有时是草有时是花,有时候是果子,还有果核鱼骨头,明洛收了画,倒一天天缓过来了,想着出去看看,山上没人比她大,那几个都听她的吩咐,她还换过衣裳,穿了骑装天不亮就起来爬山登顶看日出,扎了网子去捉鱼捞虾。
    她为着梅季明茹素一年,捉着这些就养在水缸里,养上几天又放出去,半日关在家里作画,半日出去爬山,袋里总装着吃食,馒头饼子,一半给了拾得一半喂了动物,还散了小米出去喂麻雀。
    她初上山时,只一想到梅季明就心口疼,不吃不睡不说不动,为他遭了这样的祸事哀痛,等到念了佛经,再拾起画笔画起仙域志来,想着把他最后留下来的稿子印成册,叫他不白来人世一回,画的越是用心,越是少想到他。
    从无时无刻不想,到一日想一回,再到隔个三五日,等仙域志画完雕铜版,她想到他的时候已经不再伤痛,替他做了这样一桩事,倒叫她自个儿平静下来,办完了事就依着原来承认的,回来听从父母的安排嫁人。
    却不知整个家里就瞒着她一个,她深吸一口气,大口大口喘出来再吸进去,心口回暖怦怦跳个不住,打明沅掌中抽出手,竟还撑着身子缓缓坐了起来:“我知道了,六妹妹回去罢,你能说这些已是难得,旁的我再不问了。”
    明沅坐着不动,哪里放心她一个人呆着,明芃却笑:“你便不说,我也知道,你去罢。”明沅无法,叫了碧舸兰舟进来,旁的不好多说,只叫她们日夜看着。
    碧舸这才皱起眉头来,她跟兰舟两个也不知真相,只觉得明沅这话古怪的很,她们姑娘这一向好了许多,偶尔还能提上一二句,不似原来半个梅字也不能提,眼睛里连梅花都不能看见。
    明沅裹上片金斗蓬往回去,过了西府,也不急着回屋:“我们往园子里头转转,这会儿腊梅该开了。”
    九红知道明沅必是忍不住说了,心里替她担忧,却不好说什么,应得一声扶了她的手往园子里去,园里积得一层雪,石头上落满了,远看倒跟一个个雪团子似的,偶尔还能见着雪上细细的脚印。
    肥乎乎的麻雀一个挨着一个的站在枝上,毛蓬松的撑起来,看着就跟圆球似的,树底下的野猫盯着麻雀虎视眈眈。
    明沅站在四面亭里,一边一株腊梅开得正好,九红立在一边陪了她,她伸出手去碰着腊梅上的落雪,冻得指尖发麻了,这才转身问道:“九红,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二姐姐。”
    梅氏为难,明蓁更为难,一家子都是两难的,偏她先去捅破了秘密,明芃知道了就不再是小事儿,她绝不能装作不知安心嫁人,明沅也逃不开干系九红替她叹一回,这事儿也没个对错,心里替明沅担忧:“要不,我去寻喜姑姑一趟?”她跟锤子的婚事订了下来,喜姑姑是想着九红跟了明沅当陪房的,儿子如今是个二掌柜,若是跟了明沅,大小也能当个庄头了。有了这层关系,凭着她在纪氏跟前的体面,总好帮着劝一劝。
    明沅一听倒笑着摇起头来:“哪用得你去说,叫人要把剪子来,剪几枝腊梅,到屋里取个瓷瓶来,我给太太送去。”
    等着东窗事发,不如她自己先去认下,九红一听就知道她的意思,叫了一声姑娘,明沅冲她笑一笑:“是祸躲不过,我既说了,就没有不认的。”
    挑了半开半打苞的花枝剪下两三枝来,九红快步回去取了瓷瓶儿,明沅拿在手里,一路往上房去,鼻尖闻着腊梅香气,倒渐渐清明起来,心里虽吃不准纪氏要发多大的脾气,可却一点也不后悔开了这口。
    卷碧见着她来欢欢喜喜的掀了帘子:“太太才还念着姑娘呢,问我可从西府回来了,缎庄上送了缎子来,叫姑娘挑一挑,好裁春日里穿的新衣裳。”
    衣裳都是早一季做的,过了年的九月就是明沅的及笄礼了,赶着十月里过门,到第二年春天也还是新媳妇,身上的衣裳不能素,纪氏挑了好些个轻快的颜色,预备拿贵重的花样绣上去,又显得年轻又不会压不住。
    新妇自然还要多做两身出客的衣裳,除了百子的石榴葡萄的,还有宝相花如意纹的,件件都不重样,正要叫她看花样子,她倒来了。
    纪氏先闻着花香才瞧见的人,看明沅进来还冲她招一招手:“赶紧的,我眼睛可挑花了,你自家看看,哪个缎子配哪花色好些。”
    明沅把腊梅递给凝红,纪氏叫换个瓶儿插到白玉花插里去,又让卷碧去取糖麻叶来当茶,花还没换了瓶送进来,明沅就先开了口:“太太,我才刚把实话告诉二姐姐了。”
    纪氏还侧了身翻缎子,听见这话皱了眉头,待看她垂眉敛目的模样,知道不是作伪,一时沉了脸,又问一声:“你全说了?”
    明沅一顿:“梅表哥叫除名的吏和,并不曾说。”
    纪氏出一口气,坐着侧过身去看她:“你去的时候,我可叮嘱过?好歹你也不是分不清,一向稳当怎么竟出这样的纰漏!”
    明沅头也不抬,听着纪氏训她,纪氏把缎子一放,晓得不时梅氏怕要过来,这事儿梅氏都拿不准主意,窗户纸偏叫明沅给捅破了,她立起来行得两步,再看明沅时也不知该怪她还是罚她,拧了眉头道:“你回你的屋去,把年饭吃了初一拜过祖宗,就不许再出来了。”
    明沅两只手垂在身前交握,听见这句指尖一紧,应得一声是,见纪氏没有再要说的,一步步退出去,罩上斗蓬回小香洲去了。
    外边凝红才刚换了瓶来,见着明沅还笑一笑,夸一句腊梅香的很,就听见里头纪氏吩咐:“添了茶来,把这些缎子收下去。”
    外边凝红才刚换了瓶来,见着明沅还笑一笑,夸一句腊梅香的很,就听见里头纪氏吩咐:“添了茶来,把这些缎子收下去。”
    凝红一奇,里头卷碧出来了,手里就捧着几块,冲凝红使个眼色,眉头深锁的看了明沅:“太太气的不轻,六姑娘……”说着也叹一口气。
    明沅点一点头:“明儿还劳姐姐过来取燕窝。”说完这话,过了垂花门,不许出来就是禁她的足了,自小到大,哪个都叫纪氏发落过,她这回还真是头一遭。
    ☆、第324章 鸡爪黄连菜
    明沅惹着纪氏生气,叫禁了足的消息,不必特意去宣扬,到下半日下人们能传的俱都传遍了,先时自然不信,哪个不知道纪氏在这些姑娘里头顶喜欢的就是六姑娘,六姑娘又懂事知机,再没有逆了太太意思的时候。
    等消息坐实了,还一个个的惊讶,门上的厨房的把这当新鲜事去说,还是厨房里头先点了头:“可不是,今儿的饭菜可是送到六姑娘屋里的,太太还没叫加菜。”
    冬日里为着怕送上来的菜凉了,俱是往纪氏屋里吃的,若是分开单用,纪氏也必赏一道菜过去,这许多年厨房里都习惯了,冷不丁今儿数碟子要装菜了,这一点才觉出少了一道来,再一问,太太那儿竟没给加菜加汤。
    寻常该办的事没办,那便不寻常了,家里几个庶出的姑娘,真个细论起来,便只有明沅没叫纪氏罚过,四姑娘五姑娘两个,要么是因着姨娘要么是因着自个儿,总有叫纪氏敲打训斥的时候,独六姑娘自来都是和风细雨,再没有一回本来姑娘家就是娇养的,要脸要面,脸皮子薄的,一句重话就能引得多愁多思,更不必说是禁足了,这一回必是气得狠了,这才禁了六姑娘的足,四姑娘五姑娘那会儿可没说的这么明白。
    原来冬天就无处可去,明沅干脆把缎子拿出来叫采菽采苓几个裁衣裳,葡萄纹的禙子,十样锦的扣身长袄,等嫁了人就是妇人模样,原来那些个袄裙再穿就太孩气了些。
    明沅进了屋子坐定了就要采菽拿缎子出来,采菽还一怔,几个丫头只当明沅怎么着也得难受一阵儿,哪知道她半点无事,见她们发怔还道:“冬日里左右无事,总归出不去了,干脆先做起来,等春天再做总归晚了些。”
    采苓真个抱了缎子出来,一季发下来的缎子存着也有好些,明沅去年起就捡那花样喜庆颜色鲜妍的留着,这会儿正派上用场,铺在罗汉床上,说好了花样,整块缎子做不完,指了葡萄纹的:“这一块有多余的就做一件掐牙背心,这一块有余的或是帮了腰封或是裁了缝同色的荷包,配一整套出来。”
    采菽应得一声,给屋子里添了炭,沏上茶拿了当茶食来,见着明沅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拿眼儿看了看九红,招手把她叫到外头去:“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怎么叫太太发落了?”
    九红冲她一叹:“姑娘那性子姐姐还不知道,向来不招惹是非的,这番去见二姑娘,了是得过吩咐的,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哪知道从那屋里头出来,姑娘就改了脸色,哪里知道会出这样的事。”
    采菽皱了眉头,都快出嫁了,怎么惹这样的事,二姑娘的事大家也都惋惜,可没一个人敢张嘴,偏姑娘去开这个口,怎么着太傻了些:“姑娘去那屋里可是二姑娘说了甚?怎么忽的就改了主意?”
    明沅原是不打算说的,连跟二姑娘最亲近的四姑娘也不曾说,一家子粉饰太平,她更不能贸贸然去开这个口,梅氏如今还没替明芃找着合适的人选,却是打算了叫她嫁的,原来想着嫁在眼前,这番是再不能够了,倒可惜起了陆允武来,若是当时留着,说不得人就合适了,一样是嫁人,那个好歹算是拿捏得住,又在蜀地,依着梅季明的性子,怕是再不会去蜀地了。
    私心里还咬起牙来,觉着平白一桩好亲给了明洛,如今明洛才出门多久,连孩子都怀上了,梅氏包了喜饼小衣裳小金锁过去的时候,心里也还犯嘀咕,原是没看上的人,这会儿眼瞧着过的好了,倒可惜起来了。
    当着面自然露出些来,哪里瞒得过纪氏去,她眼儿一扫就知道梅氏心里含酸,摸着小衣裳说了两句场面话,明洛都已经嫁了,孩子都有了,这时候竟后悔起来,光是一瞧陆允武跟明芃两个就成不了。
    这事自然不能露给别个听,这会儿明沅说了实话,纪氏想着这个越发不乐,梅氏原就有明洛抢了明芃姻缘的小心思,再出这么桩事,到成了东府的不是了。
    九红摇一摇头:“也没听见说甚,二姑娘房里都是画册绣件,姑娘看住了,许久没说话,哪知道在花房里说了。”
    采菽点一点她:“你怎么也拦着些,这话岂是好说的。”这时节再埋怨也无用,个个叹一口气,双手合什:“只盼着太太早些消了气。”
    九红抿了嘴巴:“还得看西边,闹不闹呢,若是闹起来,只怕咱们姑娘落不着好。”非办了这么桩吃力不讨好的事,真闹出来,梅氏只怕活吃了明沅的心都有了。
    “就该不开口才是。”一个个都这么说着,彼此望着叹一口气,她们跟的是明沅,自然只先想着她,可明芃那里的碧舸兰舟却已经知道了,抱着明芃一阵痛哭。
    明沅还只看见成品,碧舸兰舟两个却是看着明芃一针针一线线刺出来的,针针线线都是心血,如今听说了那人没死,先还为着明芃高兴,只当她终于有了着落,好事多磨,只磨完了有个好结果,前头那些难处看着也不那么难了。
    可谁知道明芃摇了头:“一个字儿也不许落出去,再不能叫娘知道。”她先是觉得冷,进了屋子丫头给添上炭盆,不一时又烧得全身发烫,干脆脱了袄裙,只穿着素白寝衣坐在床上,两个丫头正含泪欢喜,听见这一句,倒都一怔。
    “娘不说,姐姐不说,只一个六妹妹肯跟我说句实话,她有难处,说的不尽,我哪里能不明白,梅家……梅家不要他了。”眼泪自眼角落下来,顺着面颊滑到领中:“要嫁是不能够了,娘跟姐姐不说,必是大事,可要叫我这么嫁给旁人,也再不能够。”
    明芃心里头是感激明沅对她说了实话的,也就因为知道这话难出口,才不想给她惹了祸事,她若一闹,必然知道是明沅说的了。
    碧舸抱了明芃,泣不成声:“好姑娘,我们求一求太太去。”
    明芃摇一摇头:“不能求,求了也无用,不能叫沅丫头担了干系,总归是我同他没缘份。”她一管声音哑得不能听,这么说着,兰舟也捂了脸痛哭,她看着两个丫头替她把眼泪落了,倒笑起来,抬头沾了面颊:“他要是有心,早就打听着来找我了,若是他找来,刀山火活我也不怕,可他没来。”
    两个丫头怔怔抬了头,明芃坐着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墙上挂的梅氏仙域志,一双美目映得山水绿意:“可他没来。”
    纪氏这里久等不到梅氏,差了卷碧去西府送些点心,又叫她问一问明芃如何,卷碧小心翼翼的探问了,满面疑惑的回来告诉了纪氏:“我看大太太还不知,西府里头并没什么异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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