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就算他送婉莲一根簪子,都能听到小姑娘欢呼雀跃的声音,而今,他已经极度的努力了,可是就差那么一层,差那么一点点,让他每每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满分的时候,迎来当头棒喝。
    傅承宣清楚的记得,之前他并未对陆锦动心,时常给以脸色大呼小叫,还自以为聪明的做了许多的蠢事。
    可是那时候,陆锦都是笑意盈盈,温温和和。他怎么胡闹,她都从来不会脸红,好像是看小孩子似的包容他。他曾经一度觉得,她适应这里的生活适应的太快了,好像这样的生活就是她喜欢的一样。
    可是到了现在,等他明白了许多,懂得了许多,主动地去为她做很多事情的时候,他反而觉得陆锦好像很少向从前那样笑得温和。无论是他悉心照顾还是布置工房,她都像现在这样,冷冷静静地看过一遍,再平静地给出一句回应。
    傅承宣不是没想过,陆锦生性沉稳,做事从来都是周到谨慎,喜怒也是鲜少形于色。所以她定然不会像婉莲那样欢呼雀跃大呼小叫,但……
    但也不至于冷静成这样啊……
    这只让傅承宣觉得自己并没有做到她心上的那个点,没有真正的做出让她动容的事情。更让他觉得有些沮丧颓败。分明是夫妻,分明是亲密无间的人,却总像是越隔越远。
    就像此时此刻,陆锦非但没有激动,没有动容,反倒说了一句“其实你不用这样”,真的就让傅承宣觉得,自己好像傻子一样做了没必要的事情。
    但是转念一想,她就有这个毛病,就算他不收拾,她也要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浪费许多时间。
    傅承宣按下心中的失落,挠挠头,一脸漫不经心道:“反正做也做了,我也累了,后面的都交给阿宝他们好了!”
    这话多多少少有些不快在里面,但是对外面一群竖着耳朵探听的下人们来说,足够松了一口气……这些本来就是他们做的事情嘛!
    傅承宣看看陆锦:“你要回去休息吗?我送你回去。”
    傅承宣的表情被陆锦收在眼中,当他伸手来扶的时候,陆锦忽然握住他的手。
    傅承宣觉得陆锦的手凉冰冰的,一时间愣在那里。
    “我想进去坐坐。”
    傅承宣看着陆锦,将外面的下人驱散了,就这样扶着她进到大书房里,把她扶到坐垫上,盘膝坐下。
    天气转凉,席子上铺了软软的垫子,陆锦看着自己面前的矮桌,继而笑着望向靠在自己身边,耷拉着脑袋的傅承宣:“生气了?”
    傅承宣的确有些怏怏的,但是听到这话,他马上摇头:“我生什么气?”
    陆锦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叫了他的名字:“承宣。”
    傅承宣看着她,挑眉无声询问。
    陆锦微微垂下眼,唇角总算带上了傅承宣熟悉的一抹笑意:“从小到大,你是第一个这样惯着我的毛病的人。”
    她说起“毛病”二字的时候,笑容中甚至多了些无奈,好像自己也拿自己没办法。
    傅承宣知道她说的毛病是什么,不禁哼哼:“这算什么毛病!”
    陆锦笑了笑,忽然挪动了一下身子。
    傅承宣吓了一跳,扶着她:“你动来动去的做什么,身上长虱子了么!”
    陆锦不防他这一吼,呆愣片刻后,忽然道:“那……你把肩膀挪过来?”
    大书房中有一瞬间的死寂。
    然后,在这一片针落可闻的寂静中,有衣料摩擦传来的窸窣声响。少顷,傅承宣一一个从未有过的挺拔姿势跪坐于蒲垫之上,两手严谨的搭在自己的腿上,身子微微的朝着陆锦那边倾斜,低沉道:“肩膀在这里……”
    当伴着药香的熟悉味道靠近的时候,傅承宣觉得肩膀上慢慢的变重。
    这样的重量自然不会撑不起,可是他放在腿上的双手却不由得握住铺在腿上的衣摆,五指收紧,骨节分明。
    安静的大书房中,对话还在继续。
    “为什么不算是毛病呢?从小到大,因为这个挨了不少骂。”
    挨骂!?她也会挨骂吗!?
    傅承宣条件反射:“谁骂你了?”
    陆锦轻笑一声,思绪好像被带回到从前:“姑姑……还有……安宴哥哥。”
    听到陆姑姑的名字时,傅承宣理所当然想到了三朝回门的时候见到的那个美妇人。虽然陆姑姑对他这个女婿的确算得上是客气,可是他看得出,她对陆锦当真十分的严格。
    至于听到“安宴哥哥”四个字的时候,傅承宣心中暗暗地吸了一口冷气——
    (╯‵□′)╯︵┻━┻王八蛋,这是谁的媳妇你也敢骂!
    傅承宣追问:“骂你什么了?”
    陆锦用没有受伤的胳膊挽住了傅承宣的胳膊,因为靠着他的肩膀,所以她垂首垂眸,轻声道:“姑姑会骂,我总是在小事上浪费时间,有这样的时间,必然能做更多的事情。安宴哥哥则是说……我这样活着,会很累。”
    凡事都要一丝不苟,从不打折扣的按照心中的意思做到最好,甚至精益求精,这样太累。
    傅承宣不得不承认,他竟然觉得虞意说的有点道理。别的不说,就说她总是在桌椅板凳上较劲儿,就足够让人觉得好气又好笑。
    但是转念一想,他忽然问道:“那……你为什么会这样?”
    陆锦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自我懂事开始,姑姑便教授了我许多的手艺,起先是塑泥巴练手劲,学握刀雕刻,再是教我做许许多都得小玩意儿。那时候,姑姑便跟我说,做人与做这些东西,甚至做任何事情一样,不可行差踏错半步,都有一套既定的规矩。那时候还是小孩子,总是有些胡闹的心性,也会犯懒,会敷衍……”
    “因为这些,吃了许多的教训,终于谨记握刀必须握在哪个位置才不容易受伤,落座必须用什么姿势方才不会伤身子。向阳的地方应当摆放什么,阴暗的位置应当储藏什么。久而久之,日子过下来,好像在无形中对很多事情都有了固执的规定……什么衣裳洗完了必须翻面晒,晒好的衣裳应当先折左边的袖子还是右边的袖子……不知不觉得就变成如今这样了……”
    陆锦说着说着,自己都笑起来了,可是傅承宣却听不下去了,他一脸不可思议的撤开自己的肩膀,转过身子面对着陆锦,双手轻轻扶着她的肩膀:“这么说来,分明是姑姑将你逼成这个样子,到最后反倒还为这些事情骂你!?这你也乖乖的受着了?”
    陆锦似乎没料到他的反应这么大,整个人都愣了好一会儿,少顷,她才淡淡笑了笑,认真道:“以前我也会不服气,会觉得委屈。可是后来想一想,其实姑姑的出发点并没有错,是我自己矫枉过正罢了。”
    这番平静地解释,让傅承宣想要为之不平都有些师出无名,不错,姑姑的话有她的道理,暂且不论……至于虞意……
    傅承宣想了想,忽然转了身子面对着陆锦,轻轻抚着她的肩膀,认认真真道:“那我再问你,倘若你看到一排凳子歪歪扭扭,你难受吗!”
    陆锦很诚实:“……难受。”
    傅承宣:“将它们一个一个摆好,累吗?”
    陆锦很坦白:“累。”
    傅承宣严肃的点点头:“那等到它们整整齐齐了,舒服吗!”
    陆锦忍不住笑了出来,转过头望向一旁。傅承宣正色起来,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一点点转回来:“回答我,舒、服、吗?”
    陆锦见他这样严肃正经,也点点头:“唔,很舒服!”
    傅承宣勾勾唇,忽然笑着重新揽她入怀:“这就简单了!从今往后,无论是卧房还是书房,全都按照你的意思摆放,不用你亲自动手,却让你看什么都开心舒心,好不好!?”
    他这个语气,就像是在问“我回家的时候给你带一串糖葫芦,你不用花钱却能吃到好东西,开不开心!?”
    陆锦还是没忍住,轻声笑了出来。
    傅承宣几乎将她所有的表情都看在眼里。此时此刻,她显然比方才说那一句“你不用这样”的时候要更加明朗开心。
    他心中因为低落的情绪险些快兹灭的小火苗轰的一声又重新燃烧!
    陆锦抬眼望向他:“你是认真的?”
    傅承宣雀跃的虎起脸:“这还有假!这有什么好骗你的!”
    陆锦笑着点点头,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抚着面前的矮几,冰凉滑润的木漆泛着光亮,陆锦沉默片刻,低声道:“如果是我,其实我不大会将临时需要用到的工具放在那边的矮柜之中,装工具的小箱子可以折叠伸缩许多层,通常就放在手边的位置,不是‘伸手’就能拿到,而是‘随手’就能拿到……”
    傅承宣呆愣片刻,忽然蹭的一下起身:“不早说!”
    他三两步走到矮柜边,打开柜门将箱子取出,摆到座位边上:“是这里吗?”
    陆锦笑看着这个忙得热火朝鲜的男人,眼中有深深的情意,她放在桌上的手,食指轻敲桌面:“多宝格上,我习惯将木雕放在上头,玉雕放在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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