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秉公处理,听起来却又那么不近人情,让人觉得冷冰冰。
    那些证人似乎早就被柴家人威胁过了,他过去时,通通都是避而不见。下半夜找了官差一起去,才开了门,可无一例外,都说不知道。
    谢崇华一回仁心堂,学徒下人都知晓了,纷纷传开这事。
    陆老爹早上已苏醒过来,方才还喝了点水。那彻夜看守的人也疲乏了,和替换的人交代了伤口换药的事准备走,末了又问,“听说昨晚八姑爷去了衙门?有消息么?”
    那人叹道,“定是要判罪了,别人都没见着是谁先动的手,那自然是死的人严重些。只怕那陆夫人,要被斩首了。”
    陆老爹瞪大了眼,满眼的浑浊,满身的疼痛。他动了动嘴巴,能发出声音,却在出声的瞬间压回嗓子眼。
    那人走近看了一眼,说道,“我就在旁边坐着,您有事叫一声。”见他眨了眼应答,便坐在半丈外打哈欠。不等他合上眼小休下,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震响声,偏头看去,那身受数刀,连动都难动的人却自己滚下了床。那床下有一道横木,接连撞击,吓得他跳起来,急忙跑过去,扶起他一瞧,陆老爹脑袋一歪,双目瞪圆,又伤肺腑,血顿时染红纱布。
    他惊叫一声,连在院外敷药的谢崇华都听见了。顾不得才上一半的药,急忙往那跑去。正好那学徒脸色惨白地跑出来,哆嗦道,“死、死了……”
    谢崇华足下猛顿,连夜的疲惫瞬间冲来,差点令他跌倒在地。
    监牢潮湿,泛着刺鼻的霉味。这种地方连牢头都不愿多走,皱眉直走,两边女人哭声传入耳中,听得他好不耐烦,拿着鞭子敲打两侧,“闭嘴!”
    女囚大多衣衫褴褛,身子肮脏,在这关上半年,不疯也难。走到一间囚牢前,寻了那衣着最新的,便知道是新关的,不用看脸也晓得是他要找的人,“殷翠?”
    陆大娘听见自己的名,急忙从里头几乎是以爬的方式出来,“我是,我是。”
    牢头说道,“你可以出来了。”
    陆大娘大喜,要起身出去,衣服却被人抓住,那女囚大声道,“为什么她可以走,我却不行!”
    牢头冷笑一声,“你男人要是死了,你也能出去啊。”
    陆大娘猛地怔神,“你、你说什么?”
    牢头不耐烦道,“你以为你杀了人能安然无事出去?是你男人死了,一命抵一命。赶紧出来,这鬼地方……”
    可陆大娘已经走不动了,她傻愣愣站着,只知道自己的丈夫死了,没了。结发二十多年的丈夫,丢下她和四个孩子走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
    一会另一个衙役来喊那牢头,他便暂时离开同他说话。女囚那边又开始闹腾起来,他拿鞭子抽着栅栏,喝声让她们安静。
    “哈哈哈要死人了,死人了。”
    牢头没搭理,只是冷漠应声,“死吧死吧,你们这些渣滓早就该死了。”
    “断气了断气了。”
    他依旧没搭理,等和那人说完话,才取下腰间钥匙圈过去开门,放那殷翠出来,早点完事好出去。可他到了牢前,却见一圈腰带系在高高的铁窗上,套着一个女人的脖子,悬挂在墙……
    许知县头痛欲裂,一粒米饭也吃不下去。听见那柴家人来闹,又气又恼,恨不得通通塞进大牢里去。他命人让柴母从后门进来,将围在前门的人通通驱散。
    柴母一见他就放声大哭,随即又骂道,“这事怎么能就这么完了,我儿子的命都没了,陆家的儿子也要死,不能就这么放了。”
    许知县怒声,“真是不知好歹,陆家死了两个人,你死了一个儿子,你还想怎么样?”
    柴母没了儿子心灰意冷,胆子也肥了,遭这一骂,也嘶声道,“我儿子的命抵得过一千个人,一万个人!”
    许知县最痛恨这种悍妇,冷声,“两个人的命还抵不过你儿子一条命?是不是要本官把命赔给你儿子,你才知足啊?再给本官闹事,真闹大了,本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有空在本官这哭,还不如去族里认个儿子给你送终!无知妇人。”
    柴母被骂得一愣一愣,又伏地哭了起来。
    许知县眼神冷如冰霜,又附耳沉声道,“你别以为你寻人去打砸陆家威胁别人的事本官不知,你若再敢放肆,寻人去报复陆家,闹出事来,我就让你死无全尸。”
    字字冷厉,听得万念俱灰的柴母都心有余悸。她愕然抬头,许知县仍是一脸儒雅的书生模样,并不见半分戾气。
    已是夜深,陆芷却睡不着,她已经两天没见爹娘了,大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和两个小哥哥一样,都想知道他们跑哪去了。
    这里的床很软,也很大,她只在伙伴家里见过,她想坐坐,可伙伴不给。后来她便一直想,一直想要这么一张床。可如今梦成,却没有办法安睡,一点欢喜的感觉也没。
    她不敢吵闹,这里可不是她的家,唯有坐在床上抱膝发呆。
    巡夜的嬷嬷推门进来,见她坐起身,忙过去问道,“睡不着么?”
    陆芷吸了吸鼻子,问道,“我想我爹娘了,我爹的伤好了吗,我娘去哪了?”
    嬷嬷哪里敢告诉她真相,只好哄骗,“当然好了,只是轻伤。”
    “那他们怎么不来接我呀?”
    嬷嬷不知要如何作答,见她泪眼潺潺,生怕她哭起来。
    齐夫人在房里睡不着,便过来看她。进门就见她红了眼要哭,忍得鼻尖都红了,像极了女儿小时候的模样,看得惹人心疼。想到她年纪小小就没了双亲,更是心疼。上前将她搂进怀里,哄道,“你爹娘出门玩去了,过几天就回来。他们去很远的地方玩,怕你走不动,所以让你在这玩。虽然不在同一处,可都是玩,那就得高高兴兴的对不对?”
    她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哄着。陆芷眼里的泪这才收了回去,恍然,难怪突然住进这么好的地方,原来是爹娘安排的。那她总是哭就不对了,“阿芷明白了。”
    齐夫人心中已叹了千回万回,哄她睡下。瞧着渐渐入睡的小人儿,自己已要落泪——才五岁呀,什么都不懂。她提帕拭了涌到眼眶的泪,嘱咐嬷嬷好生照顾,这才离开。
    刚出房门,便见莫管家从廊道那跑过来。她忙示意噤声,莫管家放轻脚步,到了跟前弯身低声,“八姑爷来了,有急事寻您。老爷还没回来。”
    齐夫人想着是为陆家的事来的,往前堂去的步子也快了。许是接连奔波两日,一眼见着女婿,觉他瘦得厉害,看得她又感慨。这样为朋友奔走操心的人,品性又怎会坏。
    “母亲。”谢崇华疾步上前,也略了客气话,“正禹可有来过这里?”
    齐夫人摇摇头,“并没有。”
    谢崇华脸色苍白,他下午去牢里接陆大娘和好友,谁想陆大娘却……他接了陆大娘的尸身送到义庄,再回去,牢头却说好友已经走了。他去了陆家不见人,以为他是来齐家接弟弟妹妹了,谁想竟也不在。
    他最怕的……是好友知道双亲已去。
    齐夫人忙说道,“我这就让下人去找找。”说罢就让莫管家将下人都喊来,一起去找人。
    夜色沉落,微有清风拂面。
    打铁铺子外面变化不大,只是地上的血迹未消,已经变成深褐色。他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泼在上面,拿过扫帚洗刷。直到洗得地干干净净,他才收手,将东西都摆放好。
    夜里稍有动静就易引人注意,一会邻里灯亮,已有人探头出来瞧看。陆正禹没有偏头去看,只知道他们瞧了半晌,就又关上门窗,熄灯睡觉去了。
    收拾好外面,他这才进屋。屋里已经被人砸得破败不堪,连能坐下的椅子都没有。他默默清扫,将东西都堆到一边,慢慢的也清出了原本大概的模样。墙壁也被拍裂拍碎了几处,黄泥砖被敲出几处窟窿,他弯身清理。却见墙角下一块缺了一个口子,想必原本这里也是空的。他想拿东西堵住,伸手去掏,指间却传来并非砖头的触感。掏出来一瞧,原来是个盒子。
    只是很普通由柏木做成的盒子,外头连个花纹也没雕。他拿着盒子,却像拿了重有万斤的东西,拿不起来……因为这里头,是母亲给他来年进京考试攒的钱。
    是父亲日夜打铁,寒来暑往日日不休在火炉旁熏烤赚来的钱。是一家人省吃俭用不敢多买新衣多添荤菜攒的钱。
    往后他却再也劝不了父亲不要太操劳,也劝不了母亲不要太节省。
    火炉再不会生起火,再不会有人在他挑灯夜读时,掐了灯芯赶他快睡。
    他跪在地上,紧握盒子,因太过用力,双手指骨泛白,手掌已被未经打磨削刺的盒子刮得出血。喉中苦涩生疼,含着血痛不能言,在牢里闻得噩耗时撕裂千万回的心又像被万剑刺穿。
    后院菜园有夏虫轻鸣,交织着细碎声响。夜不静,人心更乱。他缓缓起身,将盒子放下,走出门口,将挂在杆上的一把利剑取下,赤红了眼往外走。
    他要杀了那柴家人,让他们为爹娘抵命。
    哪怕是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他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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