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雅峥扶着凌古氏抬脚进了院子,就见凌敏吾被按在一条长凳上鞭打,不知挨了几鞭子,背脊上已经沁出血来。
    “快将你二哥哥救下来。”凌古氏挺胸抬头,俨然是一位又有威严又慈悲的祖母。
    但凌家人都明白,比起救凌敏吾,凌古氏的本意不过是“耀武扬威”。
    “母亲,敏吾他……”凌尤坚尴尬地握着鞭子,手动了动,又重重地放下。
    “跪下,你这不孝子,嫡母、亲娘都在,就杀起儿子来!你媳妇呢?叫我瞧瞧她胎气动成什么样了?”凌古氏瞥见屋子窗后人影一闪而过,不由地冷笑一声。
    凌尤坚忙跪在地上,苦不堪言地说:“母亲,儿子在青帝庙忙了这么些日子,就连雅文回门,也没回来见她一面……才一回来,就听说,这混账东西惹得她母亲动了胎气……若是一次就罢了,偏这是第三次了……”
    凌古氏瞅了一眼凌敏吾,也在心里埋怨凌敏吾多事,嘴上强辩道:“再如何,他都是活生生长在眼前的宝贝孙子,比那一团血肉不知是男是女的胎金贵多了!”
    多得罪人的话,听得凌雅峥咋舌不已。
    凌尤坚震惊之下,知晓跟凌古氏没有道理可讲,便将头几乎垂到地上,再不辩解一句。
    “再叫我知道你打他,我就向你老子请家法。”凌古氏得意地一笑,待听凌敏吾嘴里哎呦一声,也不由地心疼起来,叹道:“韶吾,快送你二哥哥回去好生歇着。”
    “是。”凌韶吾应着,扶着脚步蹒跚的凌敏吾慢慢地向外磨蹭出去。
    “祖母,咱们走吧。”凌雅峥说。
    凌古氏冷笑道:“走,免得多说了两句,又动了谁的胎气。”嘲讽完了,叫凌雅峥搀扶着走出来,过了巷子,有意说给旁人听:“绣帘,快拿了咱们那的好药给二少爷送去,二少爷伤着了,不能吃油腻荤腥,叫咱们那小厨房另给他做饭。”再走两步,似乎想起一事,就对凌雅峥轻声说:“峥儿,你可有意学些烹饪?”
    凌雅峥一怔。
    凌古氏轻声说道:“虽你们这样的女孩子,一辈子都当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但能学一学也好——年轻那会子,我输就输在,比不得人家会做一手好茶饭。如今,我已经老了,还望你吃一堑长一智,别栽在这上头才好。等回头,就叫人在你院子里弄个小厨房。”
    凌雅峥从善如流地福身谢恩,须臾笑道:“左右我这性子不定哪一会就对烹饪这事腻烦了,不如将小厨房设在雅嵘院子里,待嵘儿回来了,她用着正好。”
    “……你呀,你不见她,就又想起她的好了。”
    “我只是见不得她那张脸,毕竟,她还是我妹妹。”
    “好,都依你。”
    “多谢祖母。”
    “再过两年,嵘儿长开了,你心里的疙瘩就也解开了。”
    ……
    巷子里的话越飘越远,穆老姨娘僵硬地拄着拐杖站在巷子里。
    “老姨娘?”静心轻轻地问了一声。
    穆老姨娘叹息一声,回过神来,用力地睁了睁眼睛,“回吧。”
    “老姨娘不去瞧瞧二少爷?”静心赶紧地问。
    穆老姨娘叹道:“是那位去救的敏吾,敏吾心里不知怎样感激那位呢——大夫人动了胎气的事,可有蹊跷?”
    静心轻声道:“据说,二少爷在大夫人房里纠缠着,要叫晚秋出来,闹了两声,见晚秋不肯出去,就走了。没多大会子,大夫人就叫肚子疼。”
    “晚秋?”穆老姨娘一怔,“她弟弟,可是宋止庵口中称赞的,论起资质来,不输给邬音生、齐清让的元澄天?”
    “正是。”静心应着。
    穆老姨娘摇着头一笑,对静心说:“去跟大夫人说,左右晚秋她还没用顺手,就叫晚秋去敏吾院子里伺候着。”
    “是。”静心遮住嘴,轻声道:“二夫人才进门,七小姐就捎信来说,五少爷挖了大少爷的墙角,这事,老姨娘要如何处置?”
    “不急,慢慢来。”穆老姨娘想起凌雅文,喉咙一堵,“我这辈子,最疼雅文了,偏她落到哪个下场!想挖墙角?哼,我倒要瞧瞧,雅文进不得马家,谁还能跟马家结亲!”
    静心应着,见凌睿吾悄悄摸摸地跑来,忙搂住他向左右看去,左右没人,立时掩护着凌睿吾将他送到穆老姨娘院子里。
    摘了匾额的院子里,穆老姨娘搂着凌睿吾坐在窗子边摆着的榻上,听着窗子外有一阵没一阵的风声,摸着他的脸颊,轻声道:“怎么又瘦了?”
    凌睿吾靠在穆老姨娘怀中,眼中泪光闪闪地说:“今儿个是重阳,祖母赏了一堆人,唯独……”
    “将你漏下了?”穆老姨娘问。
    “不是漏下,我的东西,是跟四哥一样的。”嫡子、庶子一样的赏赐,这可不就是奇耻大辱?凌睿吾咬着嘴唇,趴在穆老姨娘怀中呜咽起来。
    穆老姨娘拍拍凌睿吾的脑袋,怂恿说:“前两日,穆霖说,老夫人赏赐给五少爷的白釉花觚将你五哥弄进当铺里两回。”
    凌睿吾懵懂地坐起身来,狐疑道:“五哥又不缺银子,他当那东西做什么?”
    “就是不知道,所以奇怪。”穆老姨娘从靠枕下拿出两张已经赎当的当票递给凌睿吾,“你五哥年纪也大了,这银子指不定花在什么地方了呢,你拿去给你祖父瞧瞧。”
    凌睿吾怔怔地接过当票,好奇地来回翻看一番,“这就是当票?”
    “……别跟你祖父祖母说是从我这拿的,不然,在他们眼里,有道理也成了没道理。”穆老姨娘眼眶一红。
    凌睿吾握着当票犹豫不决,好半日,拉着穆老姨娘的袖子,犹豫着说:“万一惹恼了五哥……”
    穆老姨娘皱着眉头说道:“睿吾,你仔细想一想,虽你九姐姐可恶,但你五哥哥难道就不可恶了?况且,他们兄妹三个,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嫡亲兄妹,你先前既然招惹了你九姐姐,就当明白,你五哥哥、八姐姐也将你当做眼中钉呢。”
    凌睿吾懵懂地睁大眼睛,稀里糊涂地看着慈善的穆老姨娘,须臾,眼神里迸发出憎恨厌恶,拉着穆老姨娘的手哽咽道:“一家人里头,就只有老姨奶奶肯摆下香案拜祭我母亲,其他人,就像是不认识我母亲一样!”
    “好孩子。”穆老姨娘伸手擦去凌睿吾脸上的泪水,撺掇道:“去吧,这会子你祖父正在前头书房里呢。”
    “哎。”凌睿吾坐在榻边,等精心给他将两只鞋子穿上,立时跳下来,猫着身子躲着人向外去。
    穆老姨娘满意地颔首笑了。
    静心轻笑道:“一连当了两次花觚,不知五少爷是情窦初开,瞧上了哪个青楼楚馆里的女子,还是染上了赌博,不然,好端端的公子哥,要什么有什么,还急着当东西做什么?”
    穆老姨娘慢慢地点头,又对静心说:“你去二夫人那走一趟,将马家小姐跟五少爷偷偷见面的事告诉二夫人。”
    “是。”
    穆老姨娘坐起身来,两只手在腿上按了一按,又去屋子里念了半日经书,听见动静,瞧见凌尤坚踉跄着进来,忙站起身来,“我的儿,你媳妇怎么样了?”
    “她没事。”凌尤坚脸色晦暗地耷拉着头,在榻边椅子上大刀阔斧地坐下后,就止不住地叹息,“姨娘,我在这,也不能久留,不然那边又……”
    “我知道,委屈你了。”穆老姨娘红了眼眶。
    凌尤坚将屋子里桌椅案几一一打望了一遍,自从懂事起就没见过穆老姨娘住过这样寒酸的屋子,眼眶一热,哽咽道:“今次也算是立了功,纡国公府设宴论功行赏,姨娘不能像早先那样去纡国公府了。”
    穆老姨娘一震,落下两行老泪。
    “儿子出息了,却不能叫姨娘风光……”凌尤坚哽咽着,立时跪倒在穆老姨娘跟前。
    “我的儿,别说了。”穆老姨娘啜泣着,伸手搀扶起凌尤坚,正待要埋怨凌咏年两句,见帘子动了,静心进来,就忙问:“二夫人怎么说?”
    静心微微摇头,走到穆老姨娘身边,在她耳边轻声说:“二夫人那奇怪得很,我去说话,二夫人反倒问:‘究竟是七小姐捎来的话,还是老姨娘给七小姐捎去的话?’”
    “什么捎来捎去?”凌尤坚听见了几个字,立时狐疑地问。
    穆老姨娘且不回凌尤坚,又问静心:“老太爷那呢?可叫了五少爷去问话?”
    “叫了,偏五少爷嘴硬,先不认当过花觚,等见了当票,又不肯说为什么去当花觚。老太爷一气之下,将五少爷给打了,慌得老夫人又去救人——且,老太爷也叫了老夫人、二夫人去问起马家为何讨回庚帖的事,二夫人嘴里含含糊糊地不肯说明白呢。”
    穆老姨娘快意地抿嘴一笑,见凌尤坚一头雾水地等着,就将凌雅文捎回来的话说给凌尤坚听,冷笑道:“这么着,二夫人是好心当做驴肝肺,反倒误会是咱们给马家捎话呢!”
    凌尤坚登时住了口,良久,劝说穆老姨娘道:“姨娘,将心放宽一些,熬上一些时日,待纡国公大业得成,凭着儿子的能耐,定能体面地跟两个兄弟分了家,到时候,姨娘就是府里正儿八经的老夫人,再受不得旁人的气。”
    穆老姨娘冷笑道:“我一辈子的心血,都花在致远侯府,凭什么咱们要出去?要出去,也是那两房出去!”怒过了,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笑吟吟地对凌尤坚说:“老大,交给你一桩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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