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冲击和诘问在心里憋了许久,闻熙第一个开口倾吐和试图探讨的人,是陆怀霆。
    然而,他随即发现,陆怀霆对此毫无愧责的心,反而冷静地抽丝剥茧,得出推论:工人之所以极端到最终泄了油桶闹出火灾,必然是有“我方”推波助澜成分在的。
    “十二岁,他那时候只有十二岁。”闻熙张口吸进一大口气,仿佛要涤清心胸混浊,说,“他骄傲地称赞我母亲的手段,说她雷霆果敢,魄力惊人。”
    那是陆怀霆的本性,视人命如草芥。夏正宇想。
    他顿了顿,伸手握住闻熙的手:“所以,我和你讲他当初去刺激我奶奶的时候,你是相信我的判断的,对吗?”
    闻熙的五指蜷起,扣住他的五指:“我相信。我知道,故意为之,他做得出来。”
    夏正宇听了,轻叹着点了点头。
    目测周遭没有人,他靠近闻熙,交颈轻拥。八月底入夜以后,空气开始寒凉,两个人靠近了,都感受到几分对比之下所得的暖意。
    “闻熙,你等我。我会长大的,以后,我不会比陆怀霆差,一定也能帮助你。”
    闻言,闻熙笑了,抬手摸了摸他的脖子:“跟他比这些做什么?”
    “我比过了他,就能稳保你不被他抢走了。”夏正宇冷哼,说道。
    他这点最可爱,对自己的聪明不假谦虚,对自己的幼稚也不心虚遮掩,什么都敢拿出来示人。闻熙听完,竟认可地“嗯”了一声。
    “你怎么还真的同意?”夏正宇退回去,瞪着闻熙。
    闻熙:“你要这么想,我只能顺着你啊。”
    夏正宇:“你这个人……哎,算了,都要九点了,你快走吧。”
    故事不知不觉讲了半个小时,确实有点晚了。夏正宇推着他出小区,两人在路边道了别,各自回去了。
    对夏正宇把往事讲了一遍,闻熙自己的心情也在回顾中有些说不出的发堵。十七八岁认识到的母亲和弟弟,是他对人多面性的一次深刻体会。
    因为太过清秀的外貌,他大小的成长遭遇并不算十分友好。所以,人坏,这件事他是清楚的。但他总以为,自己的血亲,体体面面的、拥有姣好外貌的血亲,总该不是什么坏人。
    然而却发现,他们是更残忍的物种。
    这种残忍,甚而不止是对外人,对他也一样——还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夏正宇。
    工厂事件两年以后,他生病入院时,病症在起初被误诊过,他被下过三月死亡通知单。当时,戴晚晴就果断地放弃了他。
    她是那样有条不紊,在医院询问清楚了这个大儿子的病情、费用,然后做了一番估算,便甩下“足够的费用”,遁走了,不愿再花多一点时间给自己的孩子。
    彼时,闻熙回想起过往人生中,母亲的温柔和美好,才发现那其中根本没有爱的成份。有的,只是对他那份聪明和潜力的欣赏。而维持他们温暖亲情表象的,是母亲对他将来成为臂膀期待。
    ——他不是儿子,他是一个待培养的可用之才。
    陆怀霆亦然。当知道哥哥命不久矣,彼此所设想的将来已经没有共同实现的可能时,他也极少出现在医院了。哥哥,也不是哥哥,是首选合作伙伴。
    而明明是他先背叛了两人共同画下的蓝图和道路,后来反记恨闻熙待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比待自己好。
    闻熙深思的时候,感到奇怪,自己过去怎么没有发现陆怀霆这样的思维呢?这明明是十分刁蛮、违反常理的逻辑啊。
    这一点,始终没能想清楚。大概,是兄弟滤镜吧。
    后来,他的病被夏正宇的妈妈发现问题,重新确诊,才发现只是常见的贫血类疾病。丧命的可能性是有,但治疗和恢复得当,就可以痊愈。
    那段时间,他的求生欲,一半来自对母亲弟弟累积两年的抗拒,与即时生出的恨意,一半来自夏正宇妈妈对他积极的鼓励,和那些不断写给夏正宇的信。
    他不知道那位挽救了他物理生命和精神坍塌的医生的孩子叫什么,他只知道那是个拥有真正母爱却被误会隔阂了感情的臭小子。
    他叫他X,每一封信的最后一句话,他都会告诉这个犯着错误的X,不要让自己人生的卷子打一个那么大的X。
    他不知道夏正宇后来是不是依然责怨父母,生命中有没有留着那个叉。所以,这件事在方才的相拥中,被他暂时吞了回去。
    第三十六章
    秋天一到,老闻最精心伺候的,就是那些品种不一的菊花。院子里专门开辟一片地方放它们,秋风一吹,盛开便将即。眼下将开未开的模样,又让人有种别样的心动。
    戴晚晴蹲着抚弄了一会儿面前的翠菊,她分不清这一株翠菊和每年国庆节人民公园广场上摆着的,有什么不一样——她也不关心,反正都是看一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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