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芝撩起门帘走了进来,眼中尽是疑惑神色:“妈妈,咱们大奶奶性子软糯,而且有什么事儿都只闷到心里头,也不跟咱们商量,但是我猜着,陪嫁里头怎么会少了铺子?骆府老夫人这厉害劲头……”翠芝呶了呶嘴:“只怕是已经被她拿走了。”
    刘妈妈探头望了望窗户外头,见着没有人,这才摆了摆手道:“疑心又如何?总不能没凭没据的去问她讨要!就算咱们姑娘去要了,她会给?只怕不但不会给,到时候还处处给姑娘小鞋儿穿!”
    相宜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刘妈妈说得对,自己问骆老夫人去讨要,该怎么开口?到底讨多少东西回来——除非,自己有确切的把握,才能开口。
    母亲嫁妆究竟有多少,现在只有一个法子才能弄得清楚,那就是回华阳外祖家去问个清楚。相宜轻轻拨拉了那一双芙蓉玉手镯,心里头琢磨着,究竟该怎么样才能开口向祖母提及要去华阳外祖家一趟。
    她仔细回想了一番,前世她根本就没有去过华阳。
    从出生到她出阁到她死在京城,她么有去过一次华阳,骆老夫人在世的时候,她曾提及要去外祖家看看,骆老夫人总是摇摇头道:“你外祖父续了弦,那个舅舅不是个好的,我怕你去了华阳会被他打上主意,还是呆在府里头罢。”
    外祖母在她两岁的时候过世了,外祖父另外娶了一房年轻貌美的,过了两年又得了个幺儿,全心全意都在逗弄这小儿子上,根本就未曾想到过女儿还有一个遗孤在广陵。
    相宜母亲的同胞的三个舅舅,大舅舅最是无赖,华阳街头的破落户儿,吃喝嫖赌样样来,钱家的一点点家底被他折腾得越发的没了剩。另外两个舅舅都在族学里念书,都削尖了脑袋念书想要三元及第,也能重振华阳钱家名声。只可惜,到相宜死的时候,还只有最小的舅舅进士及第,外放做了县令,也不知道后来有没有爬上去。
    女子出阁,东西都是母亲置办的,现在去华阳外祖家问,最多也只能在账面上看到当年置办的嫁妆,那压箱钱与田庄铺子之类,全是外祖母暗地里塞给母亲的,这就是所谓的私房钱里支出。现在外祖母过世,去华阳钱家,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相宜一想到这码子事情,一双眉头就皱得紧紧,只觉得自己肠子都结在一处了。
    “姑娘,你这般愁眉苦脸的,到底是为什么?”翠芝走了过来,轻轻的替相宜将双鬟给拆散,让那一头青丝披洒在两肩,指着菱花镜里那张小脸道:“姑娘,你看看,你看看,你那两道眉毛,都快成个八字了。”
    相宜冲着镜子里一看,果然是这样,不由得嗤嗤的笑出声来,翠芝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姑娘还是笑起来好看!”
    刘妈妈在旁边叹着气道:“姑娘,好不容易老夫人对你好了些,你也该心情舒畅点才是,别这样苦着一张脸了。妈妈给你去拿饭过来,吃了晚饭到外头走一阵子也就该睡觉了,明日还得起早呢。”
    相宜点了点头:“我知道呢,现儿也算是日子过得好些了,心里也该舒畅些了。妈妈你去取饭过来罢。”
    外边似乎起了些风,园子里蒙蒙的一片都是细碎的雪花末子,刘妈妈撑着一把油纸伞,暗黄的面子上绘着大朵的玉簪花,肥白的花瓣已经有些泛黄,好像是旧去了的画卷一般。雪花从伞面上落了下来,掉到了青石小径上,倏忽便没了影子。
    “妈妈……”相宜趴在窗棂上,望着那蹒跚而去的身影,心中有几分感激,前世刘妈妈一直跟在自己身边,无论自己要做什么,她都会毫不犹豫的替自己去做,可谓是忠心耿耿的忠仆。
    而翠芝……她轻轻的将下边蹭了蹭手笼上的毛,心中忽然发起慌来,前世她的陪嫁丫鬟是娇红,是骆大奶奶打发给她的,翠芝……去哪里了呢?相宜忽然有一阵发慌,转身一把攥住了翠芝的手:“翠芝,你今年多大了?”
    翠芝有几分惊讶:“姑娘,奴婢今年二十二啊,年关前姑娘还打赏了我一两银子,说是给我做生辰贺礼的,怎么就忘记了?”
    相宜怔怔的望着她,一把抱住翠芝,将脸贴在她的身上,贪婪的呼吸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翠芝,就快要死了。
    有些人看不得她好,总是算计着要把她身边得力的人一个个弄走,等着她身边栽也没有人的时候就好摆弄她了。
    前世自己身边最后只剩下刘妈妈一个,那娇红是骆大奶奶的耳报神,自己有什么举动,转眼骆大奶奶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后来她跟着自己做了陪嫁丫鬟,却一门心思盯上了那个不中用的李夫子,自己还是借了她的手才得了一纸休书。
    这人活在世上,若是没两个亲信,那可就寸步难行,自己前世被她们捏在手心里头,如温水煮青蛙一般,慢慢的的就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她惊骇的抱住了翠芝,这一辈子,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翠芝离开,就算要嫁人,也得让翠芝嫁个称心如意的。
    “姑娘,你怎么了?”翠芝有些奇怪,伸手摸了摸相宜光滑的头发:“忽然间怎么就难舍难分了一般?”
    相宜哽咽了一声,低声道:“翠芝,你不要离开我。”
    翠芝一怔,挨着相宜坐了下来,将她抱在怀里:“姑娘,你今日可真是奇怪。翠芝是要服侍姑娘一辈子的,就像刘妈妈服侍大奶奶一样,如何会跟姑娘分开?”
    相宜心中一酸,抽抽搭搭道:“刘妈妈是寡妇,也只能呆在我母亲身边了,可翠芝你还年轻,难道就不嫁人了?他们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总有一日你会要离开我的。”
    “姑娘,你快莫要这样说。”翠芝轻轻的将相宜抱紧了些,用额头抵住了她的额头:“姑娘,我看得多了,这府里的丫鬟配小子,有几个过得好的?嫁了人要听男人的话,挣了钱还要把银子交给她去,到时候生儿育女辛辛苦苦一辈子,最后谁又落得个好下场?”
    相宜沉默不语,翠芝看得太通透了。
    府里的丫鬟嫁了人,男人若是在主子面前得了脸做了管事,腰包里头稍微多了几两银子,就一门心思还要娶个小,那些大府管事家家里有一房姨娘是常事,大家都见怪不怪。即便是没得银子的,也是千方百计从婆娘身上想办法,主子打赏的银子、月例都被搜刮得干干净净,全给他拿了去在外头喝酒吃饭花掉了。
    即便是有顾家些的,等着孩子一个两个的生了出来,天天家里头的事情便扯不清了,贴身丫鬟自然没法子做,只能是去做些粗活儿,厨房里帮忙洗碗择菜、园子里头修剪花木,可是离原来的主子远了不少。
    翠芝看得清楚,骆大奶奶说要给她配个小子,她坚决不肯,骆大奶奶觉得扫了自己面子,让人强拉着她去和那小子成了亲,当时翠芝闹腾得厉害,还是灌了药才让她迷迷糊糊身子没了力气,那小子才得了手。翠芝是个烈性的,不甘受辱,当日晚上就上吊自尽了。
    相宜记得清清楚楚,那日一群人从外边冲了进来,将正在做针线活的翠芝抢了去。小笸箩从椅子上滚落了下来,针线洒了一地,还有几块零碎的布料,随着那春风不住的飘扬着,从走廊那里一直飞到了园子里去。
    当时她年纪还小,睁眼看着这一幕,惊骇得全身发抖,刘妈妈抱着她追了过去,想将翠芝抢回来,没想被那些人一脚踹到了地上:“糟老婆子,这可是大奶奶给翠芝赐的好亲事,你们怎么这样不识好歹!”
    翠芝声嘶力竭的喊声似乎还在耳边飘荡,相宜心中难受,抱紧了翠芝,心中默默的想着,究竟该怎么样,才能将自己身边的人留下来?
    重活了一世,提前知道了一些会要发生的事情,自己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悲剧再一次发生。她要保护翠芝,保护珍惜自己的人,同时也是在保护自己。相宜咬咬牙,从翠芝怀中坐直了身子,朝她微微一笑:“翠芝,那咱们说好了,一辈子要在一起。”
    翠芝含笑看着相宜,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
    ☆、24
    饭厅里摆着六张八仙桌,桌子边上团团的坐着杨氏族学里的少爷小姐。
    杨氏族学每日上午两堂课,下午一堂课,中午的时候少爷小姐们都在这饭厅一起用餐,不再回家。有些穷苦点的偏支子弟,会自己带了饭菜过来,稍微热热就能吃,但大部分人都是交了银子在族学里,所以吃的东西也一样。
    族学里最大的学生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也才五六岁,所以这男女大防这讲究,并不是特别严格,相熟些的早就约了在一起吃饭,说说笑笑,只将夫子娘子的叮嘱“食不言寝不语”丢到了一旁。
    “相宜,你今日怎么不言不语的?”嘉懋坐在宝柱旁边,见着相宜一声不吭,只顾扒拉着饭粒,似乎有些心事重重,不由得有几分担心:“是不是你那继母又欺负你了”
    “啊?”相宜猛的抬起头来,望着对面坐着的嘉懋,脸上瞬间就红了,嘉懋的眼睛黑黝黝的,正盯着她的脸孔,看得她有些心慌慌。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感觉,今生今世,她就是要逃避嘉懋,想要过一种悠闲自在的生活,不要再与长宁侯府扯上关系,也不再要在世人唾弃的眼里活着。
    她,是广陵骆府的大小姐,以后要长出才貌兼备的佳人,要被别人捧在手心上仔细呵护。她不要再做那一块泥,被人踩在脚下,践踏得体无完肤,失却尊严。
    心头虽然有一点明月光,怎奈明月最终会照那沟渠。
    相宜抬头望了望嘉懋,心中叹气,上辈子有缘无分,这辈子可得要及时止损,不要到了那时候追悔莫及。现在她才六岁,有着重活一世的好时机,完全可以把握住自己的将来,一步步的走下去,不说步步生莲锦绣富贵,至少也要过得舒服如意。
    “相宜,你有心事。”嘉懋偏生不肯放过他,继续刨根问底:“究竟是什么事儿,你难道就不能说出来?我们一起来想法子,总比你一个人闷着要强。”
    宝柱在旁边点头,拍着胸脯豪爽的说到:“相宜,可不是呢?有什么事情你得说出来,让哥哥来帮你!”
    “宝柱哥哥,嘉懋哥哥。”相宜叹了一口气,朝身后的翠芝看了一眼:“翠芝,你去帮我收拾下书袋。”
    翠芝有几分不解,今儿下午还得念袋作甚?可她还是很顺从的应了一声,转背朝书房那边走了过去。
    “是翠芝的事情?”嘉懋脸色有些严肃:“莫非是你继母想将她弄走,让你身边少个服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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