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柱骄傲的指了指园子里的几个人:“我祖母带人弄的!”
    “啊?”相宜大吃了一惊:“杨老夫人也会种花养草?”
    “我祖母可会做这些事情了,平日里头她没事情做便是在园子里边忙。”提到杨老夫人养花,宝柱一脸的崇拜:“我祖母能种出好多不同的花来!他们说洛阳的牡丹会,好多花匠都求着我祖母别去斗花呢,要是我祖母出手,他们就只能歇气了!”
    相宜羡慕的听着,心里头暗自想着,活到杨老夫人这份上,也算是滋润了,不仅能在外边赫赫有名,在家里还能让儿孙信服,提起她来都是这般洋洋得意。
    一个人挑着担子迎面走了过来,相宜目瞪口呆,看着那人大步走进了花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站在那里,整个人都呆住了——那不是杨老太爷?上回跟着来拜年的时候,在偏厅门口看见过他一回,只觉得五十多岁的老人家了,还是那般英姿飒爽,腰杆儿挺得笔直,委实难得。
    “相宜,怎么了?”宝柱见着相宜愣愣的站在那里,不由得开心一笑:“你是不是见着我祖父挑肥料过去觉得奇怪?”
    相宜拼命的点头,在杨家园子里遇着杨老太爷并不奇怪,可遇着挑了一担桶子的杨老太爷,实在奇怪,这不该是下人们做的事情?相宜摸出帕子擦了擦脸,一种淡淡的酸臭味道传了过来,想来杨老太爷挑的肥料是有些怪味的。
    “我祖父祖母两人就是这样的,你若是能到我们家住上一阵子,就不觉得奇怪了。”宝柱笑着朝相宜眨了下眼睛:“我祖母喜欢做的事情,祖父就会跟着她去做。祖母喜欢种花养草,祖父就跟着她到园子里松土施肥,我祖母修剪树枝,祖父就帮她递剪刀。”
    园中的树丛里有人影绰绰,相宜不由自主举步走了过去,虽然那种酸腐的味道越来越浓,可她一点都不觉得难闻,心中反而有一种愉悦的感觉。
    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世上竟然有这般和谐的伴侣,前世她触目所及,也就是嘉懋的父母亲两人感情甚笃,没想到杨老夫人与杨老太爷竟然也是这般鹣鲽情深。人活一世草活一秋,若是能找到称心如意的伴侣,即便不是大富大贵,也会过得快活的。
    嘉懋的脸孔在眼前一闪而过,相宜咬紧了牙齿,前世那些纠葛仿佛要从心底那个匣子里冒了出来,慢慢的洋溢到她的四肢五骸,让她在痛苦与甜蜜中挣扎,再也无法自拔一般。
    不能,自己不能再想着嘉懋,他与她,是相隔在天边的人,永远也不会再在一起。
    她不要再去做那低贱的姨娘,为了自己心中的一份真情,机关算尽的钻进长宁侯府,受尽世人的冷眼,就连嘉懋,最后也被她弄得烦不胜烦,似乎有些不再愿意见她。
    今生,她一定要找一个真心喜欢自己的男子,就如杨老夫人与杨老太爷这般,和和睦睦彼此相知。相宜羡艳的看了过去,杨老夫人拿着一把小刀在割一根树枝,身后跟着几个花匠,还有几个丫鬟婆子,杨老太爷弯腰一瓢一瓢的将肥料培在那树的下边,黑色的一堆。
    “祖父,祖母。”宝柱快活的跑了过去:“我将相宜妹妹带过来了。”
    杨老夫人转过脸来,将剪刀交给身边那个花匠,旁边的丫鬟赶紧送上水来,杨老夫人洗了把手,擦擦干净,朝相宜走了过来:“骆大小姐,我早几日还和宝柱说起你呢,怎么样,身子好了些罢?”
    相宜心中一暖,赶紧朝杨老夫人行了一个大礼:“怎敢当杨老夫人挂念。”
    杨老夫人瞧了瞧相宜,笑了起来:“果然还是年纪小,身体底子好,听着宝柱说你早几日病得脸黄黄,现儿瞧着,又是白里透红容颜如玉。”
    “都是杨老夫人给夸的,相宜自知容颜粗陋,怎敢当白里透红容颜如玉。”相宜浅浅一笑:“杨老夫人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骆大小姐,做人不必过于自谦,太过自谦,有时便成虚伪。”杨老夫人笑眯眯的望着她:“我最喜欢那种爽快之人,言语里头没有什么掩饰,没有什么含蓄。我瞧着这大周的高门大户里头,不少都是心机重重,表面上和和气气,私底下却斗得跟乌眼鸡一样,很不能将对方踩到脚下,狠狠的踏住,让她不得翻身,这又何必!”
    相宜没料到杨老夫人忽然会这般说,吃了一惊,脸上微红:“杨老夫人,我……”
    杨老夫人摆了摆手,笑道:“你不必解释,我自然知道你的处境。”
    这骆大小姐的亲娘已经没了,继母又是个不通气的,她若还是直来直往,只怕是很难自保,由不得她要这般心机重重。杨老夫人只觉心中有些酸涩,不由自主便想到了她幼年的时候,丧父丧母,父亲那姨娘是族长所赐,仗着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便想要将自己逼到角落,踏上一脚,让自己永世不得翻身一般。
    不管日子怎么艰难,自己还是挺过来了,抛弃了荥阳郑氏,她闯出了自己的一条路来,她笑到了最后,郑家十里红绸迎她回族,她都不屑一顾,她根本不需要那所谓的世家大族给自己来添光增彩,她只要有心上的那个人陪着,平平安安额过一辈子就够了。
    正如现在,他远离朝堂,跟着自己回到广陵,共享天伦,种花养草,其乐融融。
    面前的骆大小姐,只怕是不能重复自己走过的路了——毕竟她与自己,有太大的差别,她现在还不可能做出脱离骆家,自己闯出一条路子来的事情。即便要闯,也得要在以后,也得要有人支持她帮助她。幼鸟在羽毛都还没长出来的时候就想要学着飞翔,定然会从巢穴里摔出来,重则丢了性命,轻则元气大伤。
    “杨老夫人。”相宜琢磨了杨老夫人一番话,心里顿时明白,杨老夫人其实是在暗示自己,有什么想说的只管说,没必要藏着掖着,她心中一热,朝杨老夫人行了一个大礼,声音里头有些哽咽:“杨老夫人果然乃是忠厚长者,竟然与相宜这般推心置腹的说话!”
    “你究竟有什么为难事情?且说来听听,看看我能不能想法子帮帮你。”杨老夫人慢慢的朝前边走了去:“若是你觉得不方便,尽可以跟过来,咱们到没人的地方说说。”
    相宜紧跟上前:“多谢老夫人指点。”
    “宝柱,你便帮着你祖父给那边的花树培土施肥,我与相宜到那边亭子里头坐着说说话。”杨老夫人拉住相宜的手,她的手掌心很热,似乎有什么东西炙着相宜的心一般,忽然间眼泪珠子就掉了下来。
    “哟,怎么忽然就伤心了?”杨老夫人拉着相宜的手,让她坐到了自己身边,笑微微道:“好好儿的一张脸,淌着眼泪就不好看了!骆大小姐,我告诉你,这世上眼泪是顶顶没用的东西,一个人只会哭,不想着去改变现状,就是将眼睛哭瞎,也还是活得一样不顺心。”
    相宜擦了擦眼泪,小声道:“我不是因为自己活得不顺畅哭了,我只是觉得好暖心,我祖母从未与我说过这些话,听着忽然间眼前都光亮了一般。”
    “小嘴儿甜的。”杨老夫人笑着拍了拍相宜的手:“你说,最近有什么不如意的?”
    相宜今日来见杨老夫人,有两桩事情想求她。第一桩,就是希望杨老夫人能派几个身强力壮的护院,能让翠芝顺顺当当的出嫁。第二桩事情,却是想问问杨老夫人,怎么样才能将母亲的嫁妆拿回来。
    骆老夫人只有两年好活了,在这两年里,她一定要将母亲的嫁妆全拿到手中,一来是不让母亲的东西流落到旁人手中,给自己留个念想,另外自己也能有些东西旁身,总比手里空空要强——到现在,她手里一共就三两银子,想做点什么事情都不成。
    “老夫人,我的贴身丫鬟翠芝寻了个情投意合的人,二月初二要出嫁了,可我的继母却给执意要她嫁一个混帐人。我知道她想要在二月初二那日派人抢亲,不愿看着自己的丫鬟掉进火坑而不得出来,所以特地来求助杨老夫人,希望杨老夫人能给我出个主意。”相宜满怀盼望的看着杨老夫人,与其说是要她给自己出个主意,不如就是在请她出马将这事儿摆平了——只要杨老夫人肯出面,还有做不成的事情?
    杨老夫人脸色有些不快:“你那继母实在狠毒,竟然还能起这样的心思!你难道没有跟你祖母说去?”
    “我这些日子都将我那丫鬟放在祖母院子里,这才避免了不测,可明日出阁,我祖母定然不会派人跟着出去,只不过是个丫鬟罢了,在她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我每次听宝柱表哥说起他的祖母,都直赞热情、和气、为人体贴,相宜想了又想,实在找不到帮手,这才斗胆过来求杨老夫人帮忙的。”
    “只不过是件小事情罢了。”杨老夫人笑了笑:“骆大小姐,你只管放心,到时候我派几个身手好的护院去送你那丫鬟出嫁便是。”
    ☆、34
    微风轻轻吹拂,将杨老夫人簪子上的流苏吹得簌簌的动了起来,清脆的响声随风送了过来,与园中的鸟鸣混在一处,很是爽心。
    杨老夫人的眼睛望着正前方,一字一句道:“我这一辈子,最痛恨的便是那些心肠歹毒,暗地里弄鬼的人,最最见不得是弱小者被人欺负。骆大小姐,你且不用着急,我会保证的丫鬟顺顺当当的嫁人。”
    相宜感激不已,挨着杨老夫人坐着,百感交集,若杨老夫人是自己的祖母,那又该有多好,只可惜自己的祖母骆老夫人总是那副高高在上的神色,仿佛别人欠了她好几千两银子一般,自己与她说话都须得小心翼翼。
    “杨老夫人,相宜还有个问题想请教。”母亲的嫁妆,自己无论如何要查清楚,可究竟该怎么查,她却是一头雾水。相宜想来想去,杨老夫人见多识广,能给她指点一二便好。
    “你母亲是华阳钱家的?”杨老夫人皱了皱眉头:“钱家哪一支的?”
    “莫非杨老夫人还识得相宜母亲?”相宜心中一喜,没想到竟然是故人。
    杨老夫人摇了摇头:“那倒不认识,只是我女儿的妯娌,却也是出身华阳钱家。”
    华阳钱家乃是大族,这么多年层层的分了下来,主支这边还算旺盛,只是旁支弱支就渐渐式微,有些过得连平头百姓都不如,只能勉强靠着族里的救济才能过得下日子。若相宜的母亲出身主支,那便定然田庄铺子什么的都会有,少不得的,要是从旁支里头出来的,那可说不定了。
    “我母亲嫁到骆府,带了两个妈妈,四个贴身丫鬟,还有几房陪嫁。”相宜有些紧张,殷殷的望着杨老夫人:“总不至于是那家无寸土的弱支罢?”
    杨老夫人沉吟了一声:“这样看起来,倒不算是个穷的。这样罢,你将你母亲的名讳告诉我,我让曼娘托她那妯娌去查查,但我也不能保证能查到,毕竟嫁妆是桩私密事儿,肯定不会全部告诉旁人听的,就算问得再仔细,最多也能问到嫁妆挑子上放着的东西,至于压箱钱那些,你要去问问你外祖母身边的老人才行了。”
    相宜垂眸,脸色为难:“我去求过了祖母,她不让我回华阳,说路途颠簸,我身子受不住,还说我外祖那边的人都是不好的,叫我不要回去。”
    “你都快七岁了,都没有回过外祖家?”杨老夫人也颇觉诧异,扬眉看了相宜一眼:“你外祖家也没有来人认过亲?”
    相宜心中一酸,摇了摇头:“没有,我外祖母过世,外祖父新娶了一房续弦,根本就没有想到过我,听说我那几个舅舅,似乎也是不好的……”
    “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杨老夫人想了想,重重点了点头:“这里头,肯定有什么名堂。”
    “有名堂?”相宜一惊,顷刻间便想起母亲死后,管着箱笼的周妈妈不久以后也过世了的事情,还有那几个被判流放的丫鬟婆子,这里边似乎真有些古怪,相宜仿佛走到了一间四面都是墙的屋子,想要出去,却寻不到那扇门。
    “肯定有名堂。”杨老夫人怜悯的看了相宜一眼,意味深长道:“你必须时时留心,只怕是你那祖母,也不是你的靠山呢。”
    相宜出了一身汗,仔细想着骆老夫人的那张脸,眉毛垂垂,嘴角有两道深深皱纹,似乎要将她的嘴拉下去一般。有好几次,相宜给骆老夫人请安的时候,见她眯眼睛的那瞬间,似乎有精光从眼角漏出,颇有深意。
    原以为她是在估量自己的价值,可现在一想,或者她正在一步步的算计。
    前世,骆老夫人死后,骆府分了家,骆家三房忽然间便过上了好日子,买车买奴,骆三奶奶穿金戴银的,富贵荣华,她有事没事的还往骆氏大房过来,得意至极,仿佛想要跟骆大奶奶比上一比。而且骆三老爷出了一大笔银子捐了官,后来因着机缘好,又补了外任,骆氏三房从此风生水起。
    莫非……骆老夫人将她母亲的嫁妆昧下,贴补了她最心疼的小儿子?相宜的额角细细密密的出了一层汗,心中如有千万只蚂蚁正在啃食,酸软不堪。这个想法忽然就在她心底里扎了根,就如一枝发芽的藤蔓,迅速的蔓延开来,将她紧紧的缠绕住,没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若是她的设想是真的,那周妈妈便是骆老夫人下手害死的,那丫鬟婆子被人栽赃弄得远远的,再也没有对证,现在她手里有的人只有刘妈妈与翠芝——还有一个翠玉。
    只是那翠玉已经做了骆大老爷的姨娘,即便她知道什么,如何又会告诉自己!相宜捏了捏拳头,暗自下了决心,不管怎么样,自己一定要将这事儿弄清楚!现在翠芝出嫁便好了,她不用日日呆在骆府,派她去华阳那边走一遭,来回不过四五日光景,只要自己不说,骆府谁会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嫂子!
    “骆大小姐,你可想好了对策?”杨老夫人见着相宜咬着嘴唇,眼里有一种坚定的神色,微微一笑:“有些事儿,就需放手去做,若就是这样糊里糊涂的带手过场了,指不定就是一辈子遗憾。”
    “杨老夫人,我明白。”相宜站起身来,深深行了一个大礼:“跟杨老夫人说上一阵子话,相宜收获甚多,实在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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