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我在杨氏族学也念了两个月书了,黄娘子常常教导我们,百事孝为先,应当要孝敬长辈,相宜烤熟的肉,自然不敢擅用,先要进献给祖母与杨老夫人。”相宜将盘子放在桌子上,用竹箸夹起一块肉:“祖母尝尝。”
    “哼,知道你这肉烤没烤熟,也不知道抹了什么脏东西没有。”骆大奶奶沉着脸,两条眉毛攒到了一处:“不干不净的,也好意思拿出来献丑,还不快些拿着这些东西走开!”
    桌子旁的夫人们都吃了一惊,抬眼往骆大奶奶脸上看了过去。
    ☆、37
    周围一片宁静,双双眼睛都盯住了骆大奶奶。
    这桌子旁边坐着的,都是在内宅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早就悟出了人前人后皆不同的一套。任凭自己心中再要记恨一个人,口里都不用说出来,只是暗地里借旁人的口去把她给诋毁了,根本就没有像骆大奶奶这般直接表达出自己的厌恶与不屑来。
    谁不知道广陵骆家的这位大奶奶是续弦?大家都沉默着,眼中露出看好戏的神色来。
    “母亲,这肉是宝柱哥哥跟我一起烤的。”相宜垂头低眸,回答得恭恭敬敬:“我们用小刀子切了一块试过味道,确实已经熟了。”
    “那你怎敢说先进献给你祖母与杨老夫人来享用?你这装模作样得,哄谁呢?”骆大奶奶一只手放在腹部,眼睛狠狠的盯着相宜,心中愤恨不已,这小继女,怎么就想得出这投机取巧的法子在众人面前露脸?现儿广陵城里高门大户的夫人们都在,少不得都会记住这乖巧孝顺的骆大小姐,她的名声出去了,以后嫁人可就容易了。
    自己一点也不愿意她嫁个好人家,不希望看到她比自己的钰儿嫁得要好,骆大奶奶心情无比烦躁郁闷,捏着鼻子道:“你快些端着盘子走开,莫要到这里让人瞧着笑话了。”
    骆老夫人沉了脸,心中实在不快,老大媳妇真是太不通情理了,在府里就随她闹腾去了,出门在外,总要顾及这骆府的名声,难道她唯恐旁人不知她这继母做得实在不怎么样?当着这么多人得面跟自己的继女作对,难道就会面子上有光彩?
    正准备开口说话,却听杨老夫人先开了口:“我倒觉得这肉闻起来很香,不管是不是烤熟了,也是骆大小姐的一份心意。骆大小姐,你将竹箸给我,我来尝尝味道。”
    相宜抬起头来,就触到了杨老夫人那慈祥的面容。
    杨老夫人的笑,比祖母的笑要真诚了不知多少,相宜每次见着骆老夫人,总觉得她每一次笑都要斟酌许久,拿捏得恰当好处,哪时候该笑,该怎么样笑,该笑多长时间,好像是用秤称过了一般,丝毫不差。瞧着她那嘴角边的两条皱纹,相宜一点也觉察不到骆老夫人的真心。
    而每次见着杨老夫人,相宜就分外轻松,站在她面前,仿佛自己已经脱去了伪装,能轻松面对,不管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都能毫无保留的表现出来。
    “哟,这肉烤得可真好,恰到好处,不老也不嫩。骆老夫人,你也来尝尝,你可真是有个贴心的孙女,让我瞧着都心里头爱呢。”杨老夫人将盘子朝骆老夫人推了推:“这手艺,差不多比得上厨娘了。”
    骆老夫人这才心里踏实了些,夹了一块肉尝了尝,笑容满脸:“果然是好吃。”
    嘴里夸赞着相宜,可心里头只想要余妈妈快些递一盏茶水过来,她瞟了瞟杨老夫人,见她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咸,心中惊奇,莫非杨老夫人吃得咸些?怎么跟没事人一样?这般咸的东西,亏得她也夸好吃。
    “骆老夫人,你这孙女这般乖巧,便让她到我老婆子这里留些日子,如何?”杨老夫人向相宜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我虽然有好几个孙女,可像这般乖巧伶俐的,却未得见过,斗胆向骆老夫人借个人罢。”
    “老夫人,你千万莫要被她那模样给骗了。”骆大奶奶又急又气,这骆相宜有什么好,竟然得了杨老夫人得青眼,还要将她留在杨府里住着?怎么可以!要留下来陪着杨老夫人的,难道不该是她的钰儿?
    “怎么了?”杨老夫人抬了抬眉毛:“骆大小姐难道不是个乖巧的?”
    “她哪里乖巧了?”骆大奶奶一只手指着相宜,怒气冲冲道:“杨老夫人,你是不知道了,她在府里经常跟我顶嘴,没有半分敬重,也不友爱弟妹,我的钰儿与珲儿经常被她欺负得说不出话来。”
    杨老夫人讶异道:“你是她的母亲,难道就没有好好教导她不成?”
    骆大奶奶被这一句话堵着,好半天没有回复,红着脸憋出了一句话:“我又不是她生母,管她不住。”
    旁边杨二奶奶站起来,走到骆大奶奶身边,伸手挽起了她:“大嫂,你又何必这般生气?相宜即便再不乖巧,也只是个孩子,你与她计较作甚!早些日子听宝柱回来说,你重重责罚了相宜,脸上都差点破了相,这又何苦!”
    夫人们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微笑,骆大小姐被继母虐待这事儿,早些日子广陵城里头已经有了流言,今日杨二奶奶这般说,大家都更是心知肚明。
    站在面前的骆大小姐,乖巧伶俐,哪里又是刁钻古怪的?都只不过是骆大奶奶嘴里的托词而已。旁人瞧着骆大奶奶,都有些不屑,商户的女儿毕竟就是商户的女儿,见识短浅又为人刻薄。
    这继女又碍着她什么了?听之任之随她长大,最多打发一副妆奁就将她发嫁出去便是,又何必这般斤斤计较?说来说去,还是自小便受了家风影响,锱铢必较罢了。众位夫人一想着骆大奶奶的出身,个个挤眉弄眼的笑了起来。
    “我……”骆大奶奶听了杨二奶奶这话,有些挂不住:“谁叫她竟然不给珲儿风筝,还害得珲儿摔在泥地里,这般不知道照顾弟弟,总要教训她一番,让她长点记性才是。”带着气儿说完这两句话,骆大奶奶只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揉了揉胸口,闷得慌。
    “大嫂,你现儿都有身孕了,还要操心儿女的事情,实在也是太为难了些。”杨二奶奶笑着将手放在骆大奶奶肩膀上:“既然相宜这般惹是生非,是该好好管束着,只是大嫂你这样子,哪里能分出心思来管教?倒莫要气坏你的身子!不如让相宜到我们杨府里头住一段时期,由我母亲好好约束着她,等着你大安了再回骆府去。”
    “哪里好要杨老夫人操心!”骆大奶奶挣扎着说了一句,但却被杨老夫人接过话头:“不操心,我正好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骆大小姐过来,刚刚好可以陪我,我几个孙女儿也多了一个玩伴了。”
    “杨老夫人教出来的人肯定不会有错。”有位夫人笑着开口了:“杨大老爷现儿都在京城做了高官,杨二老爷杨三老爷瞧着也是马上要往京城走的了!女儿嫁到容家,也是个个褒奖夸赞,歇不了嘴的!”
    “我昨日才听我夫君说起一件奇事,江陵容家的大少爷容嘉懋,都还没满八岁,参加了童生试,竟然考上了秀才!”学政夫人说得眉飞色舞:“我夫君说,只怕是大周最年轻的秀才了呢!”
    “容大少爷?”有人惊呼了一声:“那不是杨老夫人的外孙?”
    “杨老夫人真是教子有方教女有方,不仅仅是自己家里兴旺发达,就连女儿嫁出去,也是宜家宜室!”学政夫人瞅着骆老夫人眯眯的笑:“骆老夫人,骆大小姐要是能得杨老夫人的指点,只怕以后是进宫做娘娘都可以!”
    骆老夫人笑道:“可不是这样?只是我倒不求我们家宜丫头有多大造化,这辈子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相宜站在那里垂手而立,规规矩矩的听着众人交头接耳,心中却是惊愕万分,嘉懋考上秀才了?真是不可思议!前世的嘉懋一点也不喜欢读书,只喜欢打算盘,后来长宁侯府搬去京城,太后娘娘觉得长宁侯府不能只开着金玉坊,府里没有一个走仕途的,容老太爷这才逼着嘉懋去国子监念书。
    嘉懋是个聪明的,他在国子监里念了一年书便秋闱得中,第二年春闱又中了贡士,殿试以后又是金榜题名,中了进士。不少书生念了一辈子书,考个举人都很辛苦呢。只是相宜觉得有些不解,嘉懋不该是这时候去参加童生试的,他这时候根本该是一心一意跟着容大爷与容大奶奶做生意,如何又去考中了秀才?
    难道真的一切都已经变化了?相宜抬起头来,茫然的看了一眼四周。
    即便一切都已经变化了,可她依旧还是这样的命运,母亲难产死去,继母苦苦相逼,祖母也不见得会对自己有多好,自己面前竖立着重重院墙,将她围在中间,找不到出去的路。
    “宜丫头,你到杨府住着可要听话,别给杨老夫人惹麻烦,知道否?”骆老夫人笑着望向相宜,心中得意,看来自己的算盘没有落空,宜丫头是个值得培养的,不管是杨家的少爷还是容家的少爷,只要攀上其中的一个,骆府总是稳稳当当的不会吃亏。
    “是,相宜谨遵祖母教诲。”相宜低声应了一句,心中雀跃起来。
    只要能走出骆府,总是快活的。
    那边骆大奶奶脸色越来越不好,眼睛前边慢慢的花了一片,模糊得什么都看不出来,到处都是黑黑的一团影子。今日她第一次在杨家的游宴上以骆家大奶奶的身份露面,本来还想风风光光将自己全身穿戴展示一番,可没想人人都不看她的首饰,却盯紧了她的出身。
    自己与那死丫头争辩了几句,不仅没有让杨老夫人改变看法,自己反而被周围的夫人小姐嘲笑,就是上回打相宜的那件事情都被杨二奶奶抖了出来,骆大奶奶心中好一阵焦躁,只觉得胸口气闷发慌,都快吐不出气来。
    “老大媳妇,你是不是不舒服?赶紧回去歇着罢。”骆老夫人见着骆大奶奶坐在那边,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倒也体贴:“你有了身子,原本不用跟着出来。”
    黄妈妈与婆子赶紧扶起骆大奶奶:“奶奶咱们回去罢。”
    “唉……我这媳妇……”骆老夫人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惋惜模样:“高百万家可真是将她惯坏了。”
    在座的夫人都会心一笑,低头议论了起来,杨老夫人不动声色瞥了骆老夫人一眼,没有说话,心中却不住的琢磨了起来。
    第五十三章逃之夭夭灼其华
    到了春天,杨家园子到处都是团团锦簇一般,空气中有一种芳香,青草的气息夹杂着花香,醺然欲醉一般。
    相宜站在花丛底下,伸手攀住花枝嗅了嗅,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只觉得全身都舒泰。昨日游春以后,她便跟着杨老夫人回了杨府,住在主院的东厢房里边,骆老夫人将连翘与刘妈妈也拨了过来:“别让杨府的丫鬟妈妈们操心,好好去服侍着大小姐。”
    刘妈妈是片刻都舍不得见不到相宜的,听了骆老夫人这话,心中自然高兴,赶紧收拾了个小包袱便过了杨府,见着相宜穿得漂漂亮亮的陪在杨老夫人身边,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杨老夫人就跟那菩萨一般,我们家姑娘就是跟在菩萨身边的玉女了。”
    杨府的日子可比骆府要好过得百倍千倍,不是刘妈妈有意奉承杨家,确实如此,走到杨家的园子里头,瞧着那些水灵灵的花花草草,心里头都舒畅,更别说那笑容可掬的杨老夫人对自己姑娘实打实的好!
    杨老夫人给相宜在声声坊里买了几套衣裳,让连翘过去取:“骆大小姐赏脸来陪我这老婆子,总得要先给些谢仪才是!这事儿也是突然决定的,所以准备得仓促,也不知道合不合骆大小姐的身子,先拿着试试,若是不行,再请绣娘过来量尺寸重新做。”
    衣裳传到身上实在合身,相宜攥着那衣裳角儿,心中明白,杨老夫人哪里是临时给她买的,分明早就挑好了,这身量,不长也不短,刚刚儿好,款式也是最时新的。
    “姑娘,咱们好像来得早了些。”连翘有些迷惑的看了看前堂,那边只有几个丫鬟在打扫,却不见杨府里的夫人小姐们的身影。
    前堂的一角立着一盏沙漏,相宜仔细瞅了瞅,确实已经到了卯正时分,再看看外边的天色也已经放亮,蒙蒙的一片鱼肚白正在天空的东边,压着一线淡淡的金色。
    在门口打扫的丫鬟见了相宜,笑了一笑:“骆大小姐为何起得这般早?”
    相宜赶紧回答:“我想来给老夫人请安。”
    那丫鬟笑着摆手道:“我们府里一般要到辰时初刻才会有夫人少爷小姐们过来,老夫人说春天是好睡觉的日子,让他们每日里头多歇息一阵子,不必来得太早。骆大小姐等会还要去族学,便不用向老夫人请安了,赶紧收拾了去罢。”
    这请安问好,愈是来得早就愈发心诚,没想到杨老夫人却与别家不同。相宜看了看前堂里边,几个丫鬟正在拿着抹布擦桌子,黑色的檀木被擦得亮堂堂的,闪出了深紫色的光,似乎正在流动,相宜心中一惊,原来这是紫檀木,自己上次来竟然看成了黑檀,也真是看走了眼。
    带着连翘去了杨老夫人屋子那边,站在走廊下头的玉竹笑着摆了摆手:“骆大小姐,你自己去念书罢,老夫人一早就起床去花圃那边了,这阵子没在。”
    相宜站在门口听了听,里边一点响动也没有,知道玉竹没有说假话,叹息了一声:“还想给杨老夫人来请安问好,她却不给我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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