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寒月高照,屋内的流云与昭阳头挨头睡在一处,压低了嗓音:“我今天听人说,皇上的病来得有古怪。”
    昭阳一怔:“有什么古怪?”
    流云把听来的传言神神叨叨地说给她听:“外面的人都说皇上不过是去了趟太庙,就忽然一病不起,约莫是先帝他老人家对皇上这些年做的事不满意,所以才在地下施了法。”
    她顿了顿,奇道:“皇上做了什么事惹他不高兴了?这十年来皇上励精图治,勤于国政,先帝惹那么堆烂摊子全是皇上登基后一一收拾的,他老人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先帝虽然做皇帝是差了点,但胜在有人情味儿啊。”流云跟她咬耳朵,“你知道先帝生前最倚重谁吗?定国公呀,定国公当初替先帝立下汗马功劳,先帝事事听取他的意见。可先帝才撒手一走没多久,定国公也跟着走了,皇上他居然把定国公府满门流放,当初的一代权臣府邸就这么轻而易举易主了。你说说,先帝能不气吗?”
    流云说完就等昭阳的反应,可昭阳老半天没吭声,她推了推昭阳:“你怎么不说话呀?”
    昭阳好像走神走得厉害,茫然地望着窗外,良久才道:“可定国公……是奸臣,坏事做了那么多,皇上但凡头脑清醒些,都不会轻饶。”
    何况他是明君。
    ***
    昭阳琢磨不透,皇帝他看起来身体康健、毫无异样,为何称病,又为何放任流言四起呢?
    次日她依然按照皇帝嘱咐,做了一食盒的零嘴往养心殿去了。哪知道德安引她进了殿,殿中却不止皇帝一人,还有个身着宫装面容姣好的姑娘坐在那。
    昭阳没见过澜春长公主,但看这年纪、打扮和她那与皇帝有五六分相似的容貌,宫中除了她再也找不出第二人,遂恭恭敬敬请安:“奴婢昭阳参见皇上,参见长公主。”
    澜春好奇地看着她:“你是二哥跟前的人?我怎么没见过你?”
    皇帝招手,让昭阳把食盒拿过去,侧头对澜春解释道:“不是我跟前的,是司膳司的人。”
    昭阳很殷勤地替皇帝掀开食盒盖子,澜春凑过来一看,惊道:“咦,这不是那日赵侍郎……”她恍然大悟,睁大了眼睛瞧着昭阳,“这些东西是你做的呀?”
    昭阳愣住,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哪知道澜春蓦地笑起来,侧头望着皇帝:“二哥,原来她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啊!若不是她那包——”
    “澜春。”皇帝适时打断了她,面色不太自然,“你手还没好全,不宜在外久留,还是回自己宫里去好好将养着。”
    昭阳却分明听清了澜春的话,眼巴巴地追问道:“长公主,您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澜春瞧瞧她茫然的表情,再瞧瞧自家哥哥略微严厉的眼神,扑哧一声笑出来:“没没没,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你无须放在心上。”
    她朝皇帝摇摇头,满面春风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从食盒里抓了满满一把零嘴。
    昭阳眼巴巴地看着她扬长而去,又回过头来望着皇帝,她很想知道救命恩人是什么含义,可皇帝这样子约莫是不会告诉她了。
    德安还是坚持要她先试吃一遍这食盒里的吃食,然后皇帝才能吃。她就连吃个糕饼都心不在焉,不停思索方才澜春长公主的话。
    最后皇帝看着她第三次伸手去抓那仅剩两块的龙凤喜饼,终于还是没忍住拂开她的手:“只剩两块了。”
    语气不太妙。昭阳倏地回过神来,讪讪地请罪:“奴婢没长眼,请皇上责罚。”
    皇帝这一次吃得不太踏实,这典膳心里想的什么明明白白刻在脸上,还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连那喜饼到底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最后匆匆合上食盒盖子,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傍晚的时候,方淮来了,在养心殿里一待就是好几柱香的功夫。
    刺杀一事有进展了,那太监负责太庙香火供奉,平日不得私离太庙,更没法与宫外传递消息。方淮把矛头集中在他这几个月以来都与谁接触过,果不其然发现了苗头。奕柔公主生母舒嫔的心腹宫女三番两次趁夜去往太庙,有一次被熟识的宫女遇见,她称自己同族的表哥在太庙当差,抽不开身,她是去递家书的。
    那宫女一面与太庙里的太监接头,一面往宫外递“家书”,打着舒嫔的旗号,内务府的人也不好拦着。
    方淮还查出而舒嫔这几日频频派人前往太医院打听皇帝的病情,一向明哲保身、怯懦安静的她这次竟比后宫任何人都要更关心皇帝的安危。
    皇帝站在大殿里,从西窗照进来的昏黄霞光映在他单薄的中衣上,衣袂如鼓风般荡在空中。他背光而立,面上的神情有些模糊,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案上的端砚,最后慢慢移开,在空中有些迟缓地松了开来。
    方淮道:“皇上一声令下,臣即刻带人前往湘云殿调查此事相关人证物证,将那宫女菡萏带走。”
    “不必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查的?”皇帝低低地笑了两声:“我一心盼着舒嫔莫要牵扯进来,只可惜事与愿违。舒庆元在狱中什么都招了,我仍留着他没有发落,还想等到奕柔生辰之后再做打算,结果她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舒庆元是舒嫔的父亲,任江南节度使,负责江南一带盐务相关事宜。国库一年所入十之七八来源于盐务,可江南私盐泛滥,对国库有不小影响,皇帝一心想整治私盐泛滥的风气,但这么多年来派了无数官员去江南,乱子倒是出了不少,可成效甚微。
    三个月前,江南一带大小官员联名上书参了舒庆元一笔,皇帝这才知道原来舒庆元就是这江南盐政出岔子的罪魁祸首!他贪污受贿,包庇私盐富商,当地百姓连盐都吃不起,个个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他将舒庆元压入大牢,舒家满门由重兵把守,听候发落,没想到舒嫔受激,竟然成了刺杀他的内应。刺杀他这种事,皇帝心里清楚幕后真凶是谁,但宫中若无内应,那人的手也伸不了这么长。
    他早有疑心,却仍在等,舒嫔毕竟是奕柔公主生母,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小小年纪就失去亲娘,只可惜舒嫔让他失望了。
    皇帝在霞光里站了很久,才一路走到大殿门口,推开了养心殿闭合好几日的大门。殿内的昏暗刹那间被漫天霞光驱散,他顿了顿,对方淮轻声道:“舒嫔那边朕就不去了,明日朕会拟旨让她去元山寺祈福,此去路途遥遥,舒嫔身子不好,就不用回来了。”
    这是最体面的死法。奕柔是公主,不能有一个刺杀皇帝的生母,否则今后在这宫里有何脸面。
    皇帝顿了顿,又道:“舒庆元在江南敛财无数,一个小小的江南节度使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呵,北郡王一向就打着江南盐政的主意,恐怕他们早有联系。朕这四弟可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当初与朕争这江山争得头破血流,如今都十年过去了,他还没死心。”
    方淮道:“臣以为北郡王之事目前还不足为惧,只是,这些年来舒庆元对江南盐务把控得死死的,江南的盐政今后怕是有好长时间都理不清了,这才是当务之急。”
    皇帝点头,终于踏出了高高的门槛,看着天边最后一道霞光:“朕在这养心殿待得太久,是时候出去活动活动了。下月初三是太傅的忌辰,这么多年朕一直未能亲自去探望他,想来也是朕这做学生的太薄情。方淮,你知会一下孟言和内务府,准备准备,朕要下江南走一趟。”
    ***
    烟花三月下扬州,这都四月了,皇帝忽然心血来潮要下江南。
    他这场大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眨眼间出了养心殿就生龙活虎,再无大碍。
    舒嫔忽然奉旨去往元山寺祈福,皇帝这边又要去江南私访,宫里一时间可忙怀了。内务府人人焦头烂额,司膳司也忙着选人手,毕竟皇帝要出行,没几个靠谱的厨子随行,万一皇帝吃不惯外面的饮食可怎么办?
    昭阳倒是不担心,这种事情自有头上的头上的头上的姑姑们去办,她这种小小的典膳能被选中?呵,除非是她家祖坟又冒青烟了。
    哪晓得不过三两日功夫,乾清宫忽然传旨到了司膳司,皇帝有令,命司膳司典膳昭阳随行下江南。
    尚食局上上下下女官无数,围在司膳司门口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介小小典膳,究竟有多大的脸面才叫皇帝亲自派人来司膳司,指名点姓要她伴驾随行?众人的眼神千变万化,复杂得很呐。
    昭阳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她能说什么?舔着脸笑,说皇帝不爱吃甜爱吃咸,吃了她的零嘴上了瘾?要真这么说了,恐怕皇帝第一个把她叉出去丈毙!天子的脸面可不是拿来这么损的。
    ☆、第10章 眼儿媚
    第十章
    皇帝下江南是微服私访,随行有暗卫百人,方淮与赵孟言随驾。
    昭阳早有耳闻,皇帝的暗卫都会飞檐走壁,青天白日里看不见,一旦遇事就神不知鬼不觉冒了出来。
    出行那日,运河上朝阳初升,浩风扑面。码头上停着一艘巨大的楼船,黑瓦青檐,朱红船身,船壁有明黄色雕花纹饰,船桅上的蓝色旗帜在风里鼓圆了肚皮。
    皇帝在浩浩荡荡的送行人群里登船,昭阳远远地瞧见澜春长公主一直拉着他的衣袖不松,心道这兄妹俩的感情可真不错。
    她哪知道澜春此刻正凑在皇帝耳边说:“听说江南人杰地灵,莺歌燕舞,秦淮河上夜夜歌舞升平,热闹极了。二哥你在宫里操劳这么些年,趁机放松放松也好,若是看上了江南女子,不拘带回来也给我瞧瞧,好让我知道那边的人是不是真的吴侬软语、腰如柳枝。我还想跟她们学学唱曲儿弹琴呢,哦,还有怎么着让自个儿媚眼如丝。”
    出行在即,众人的目光都看着,皇帝笑得一脸慈爱,摸摸澜春的头,轻声耳语。
    “江南女子就不必了,还是让朕替你物色个管教嬷嬷吧,教教你在出嫁前如何做个循规蹈矩、头脑清楚的长公主。”
    澜春脸色骤变,傻了眼。
    昭阳一心以为皇帝召自己随行,怎么着她也算得上是在司膳司扬眉吐气、风光了一把。哪知道她随另两名尚食局女官上了船,住进了底层的小隔间里,才发现她们平日并非只负责皇帝的膳食,而是满船人的肚皮。
    皇帝南下,并非把政务全抛在了脑后,江南的盐务进展、沿途的民情民愿,他一刻都不得闲。最要命的是,他还晕船。
    晕船不是病,但晕起来很要命。
    才刚上船半日,他就开始头晕眼花,胸口发闷,后来就抱着盆子开始吐。皇帝素来爱干净,这次真是吃了大苦头,动不动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得干干净净,下面的人又送吃的来,吃了继续吐。
    到后来他看着那些鸡鸭鱼肉的,半点食欲也没了。
    昭阳也很苦,作为一介小小典膳能够伴驾随行原是光宗耀祖之事,只可惜另两名女官与她身份不同,自视甚高,她压根不受待见,悲惨地沦为了洗菜工、灶头工、墩子以及粗使宫女。
    刘姑姑更过分,这底层的屋子原本就潮湿又不透气,第一日让昭阳睡在靠窗的木板床上,原因是河风太大,她和李姑姑年纪大了受不住。可第二日她又非逼着昭阳与她换床,原因是角落里太闷,她年纪大了喘不上气来。第三日她竟又要换回来,这次是夜里风浪太大,吵得她头疼。
    昭阳忍气吞声这么几日,心里跟油煎似的,在玉姑姑手底下做事她从未受过刁难,如今才尝到宫中人情冷暖、人心狭隘。她没忍住,抱着被子换床时还是低声道了句:“刘姑姑是金贵人,当初合该留在宫里享清福,怎么就出来伴驾随行了?”
    刘姑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原本这次出行就是尚食局自个儿挑人,她仗着资历老,好不容易争来这荣耀。她们三人里只有昭阳是德安来司膳司指名点姓要的人,一开始她也有些观望的态度,但这都三日了,皇帝压根儿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一个小小的典膳罢了,左不过是给皇帝做过点子吃食,这才开了特例随行下江南,还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
    刘姑姑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怎么,换个床就不乐意了?瞧着你年纪小,姑姑教你,在宫里做人要学会夹着尾巴。别以为自己在御前露了个脸,就成了半个主子。你瞅瞅那太明湖里的鱼,皇上也曾经夸过它们赏心悦目,结果呢,它们哪天就是死了,皇上也不知道。左不过是看过一眼的畜生罢了,哪里会放在心上?”
    口口声声说着畜生,也不知是在说鱼,还是在指桑骂槐。
    昭阳一言不发地和衣倒在床上,外面风大浪猛,拍打在船身上闷声作响。她面对窗子,看着黑魆魆的远处,心底慢慢地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
    好端端在司膳司待着,皇帝非要指名点姓叫她随行。她战战兢兢地来了,却又好像压根儿没她什么事。他是九五之尊,说过的话转眼就忘了,要来的人也可以抛到九霄云外。
    可留她在这笼子大小的船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她也是人,不是牲口,他把定国公府满门流放,留下她一人在这京城,整整十年,她从怨变成不怨。可如今他认不得她了,却偏偏又来招惹她,刘姑姑没说错,她果真像那太明湖里的鱼。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昭阳闷在船上整整四日,成日面对刘姑姑的臭脸。
    皇帝晕船的症状慢慢减轻,终于不再厌食,开始感到饿了。只可惜那些五花八门的菜式他一个也不感兴趣,惆怅地搁下筷子,想念的仍是油纸包里的咸香味道。
    说起油纸包,那丫头不是也随行来了吗?
    皇帝来了精神,让德安去差昭阳做些咸食来,他想起在佟贵妃宫里吃过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她不拘做些什么来,只要是朕没吃过的就成,清淡些,不要太油腻了。”
    德安领旨,从皇帝住的顶层走到了甲板下层。灶房在尽头,空气闷热得紧,两位姑姑见他来了,忙不迭请安。德安奇道:“昭阳那丫头呢?”
    蹲在灶前煽风的人这才站起身来,慢吞吞地叫了声:“大总管。”
    德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从袖子里取出方绣花绢子来:“瞧你这小脸蛋儿,花得跟小猫小狗似的。赶紧拿去擦擦干净,皇上说了,让你不拘做点什么稀奇玩意儿,清淡些,别太油腻。”
    昭阳看了眼一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两位姑姑,又慢吞吞开口道:“有两位姑姑做的好东西,皇上怎么会要我一个小小典膳做吃食?”
    “皇上吃不惯那些个油腻东西。”德安算是看出皇帝就爱这宫女做的稀奇菜了,当下也没拿架子,亲自把绢子塞她手里,“赶紧的,这地方油烟忒大了,咱家可受不了这个。”
    他站到门口去等,不时催一声,要昭阳抓紧了,皇帝可还饿着肚子呢。
    ***
    晌午都过了,昭阳才端着托盘姗姗来迟,跟在德安身后上了楼船顶层。
    两层高的楼船当真不一样,甲板下闷热潮湿,可这顶层华美别致,和风拂面,若不是船身晃晃悠悠的,一不留神还以为是到了哪个富贵人家的亭台楼阁。
    昭阳垂着眼,端着木托进了皇帝的屋,低眉顺眼地请了个安,把木托放在皇帝面前的檀木圆桌上,掀开那白瓷碗的盖子。
    皇帝一瞧,有些愣。汤面上漂着几根绿油油的菠菜,汤下隐约可见白嫩嫩的豆腐块,清淡是清淡,但这未免也太清淡了!
    “这是……蔬菜汤?”他笑不出来。
    昭阳还是垂着眼道:“回皇上,这是珍珠翡翠白玉汤,明□□朱元璋最爱的。”
    他要清淡,她就动了坏心眼子,让他清淡个够。
    这声气丝毫没有往日的爽朗轻快,反倒闷声闷气的,皇帝觉得不太对劲。他抬眼瞧她,她自打进了屋就一直垂着眼睛,压根儿不拿正眼看他。一身素青衣裳到处都沾了灰,额角也有一块黑乎乎的污迹。
    皇帝奇道:“你这是怎么了,脏兮兮的,有气无力,哪有半点典膳的样子?朕看你不像从厨房里出来,倒像是从煤炭里钻出来的。”
    他还好意思问她怎么了,托他的福,她这几日过得可有意思着呢。昭阳攥着袖子,憋屈极了,那两个姑姑不把她当人,也别怪她嘴上不牢,背地里告她们的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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