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嗯”了一声,德安把门打开,示意昭阳进去。昭阳端着水盆走进皇帝屋子时,皇帝在看折子,眉心蹙得紧紧的,也不知道是有什么烦心事。她有点紧张,轻手轻脚端着盆子放在一边的木架上,取下屏风上的帕子,浸湿水,拧干,恭恭敬敬捧到皇帝面前。
    皇帝也没抬头,接过来抹了抹脸,又递给她。
    昭阳伸手来接,皇帝的余光瞥见她绿裙子下摆,似乎才反应过来这人不是德安或者小春子,抬头一看。
    “是你?”
    她有点尴尬,这话说得好像皇帝并不期望来的是她。
    “是,是奴婢。”她舔着脸把帕子拿过来,走到木架前扔进水里,没忍住解释了句,“大总管怕您乏了,就让奴婢来伺候您洗脸。”
    是德安要她来的,可不是她自己乐意来的。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而左耳上,她怎么还没发现自己的耳坠子少了一只?
    一边的坠子晃晃悠悠,一边的耳垂空空荡荡,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挺心烦的,自己怎么就这么见不得这点小小的瑕疵呢?
    收回目光,皇帝忍了忍,最后还是憋不住,不耐烦地说了句:“你,你耳坠子掉了一只。都一下午了,你怎么还没发现?”
    昭阳一怔,伸手摸摸耳垂,呀,果然掉了一只!
    她见皇帝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有点臊,低头小声说:“奴婢御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责罚什么呐,一天到晚除了这句没别的话了吗?皇帝也有些讪讪的,人家耳坠子掉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呐,他怎么就抓着这点子事过不去呢?
    他有些心烦,挥挥手:“嗯,是你御前失仪,念在你初犯,朕不跟你计较。”
    对,是她御前失仪,不是他眼里容不得沙子。
    他见她端着盆子往外走,又鬼使神差冒出一句:“明天检查一下,耳坠子戴好了再出门!”
    昭阳恭恭敬敬连连点头,出了门还在想:皇帝当真是个好主子,这点小事都心细如发,但她御前失仪他也不跟她计较,真好。
    ☆、第14章 桃花运
    第十四章
    船至嘉兴,渡头已有好些人候着了。
    昭阳跟在德安身后,随着众人下了船。方淮与赵孟言一人在左,一人在右,伴着皇帝一同踏上久违的陆地。
    嘉兴刺史陈明坤率人上前行礼:“臣陈明坤恭迎皇上圣驾。”
    左右朝方淮与赵孟言再作一揖:“见过侍郎大人,方统领。”
    陈明坤已有四十开头,两鬓略见斑白,眼角隐生皱纹,眉心有几道深刻的纹路,想来是平日里忧国忧民惯了,时常蹙眉,才生出这么几道皱纹来。昭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一眼看上去就是清官的朝廷命官,和赵侍郎这种成天笑吟吟的富贵官就是不同。
    皇帝笑道:“陈大人不必多礼,朕这回来江南是微服出巡,不必铺张,繁文缛节也一道免了罢。”
    他的视线落在陈明坤身后那些人身上,陈明坤会意,立马侧身让开,一一介绍:“这是微臣的长子,陈怀贤;这是微臣长女与长女婿,陈怀珠,陆沂南;这是微臣次女,陈怀慧。”
    昭阳下意识抬头望了赵孟言一眼,她记得挺清楚的,那日在船栏前这位侍郎大人提起陈家二姑娘,那可是眉开眼笑,一脸期盼。只可惜瞧不见正脸,只瞧见赵孟言的后脑勺,她又越过人群偷偷去看那位二姑娘。
    传说中的嘉兴第一美人,果然生得模样极好。明眸皓齿,纤纤柳眉,朱唇红艳,眉目含情,她竖着飞仙髻,斜斜插着只赤金蝴蝶展翅簪子,那蝴蝶做工十分精细,在风里微微振翅,栩栩如生。
    与她相比,其实陈怀珠这个陈家长女也很美,只可惜陈怀珠眉目间温顺有余,站在那里笑不露齿,神情拘谨,一看便是传统的贤妻良母。
    皇帝夸道:“陈家一家子都是人中龙凤,陈大人有福气。怀贤,怀珠,怀慧,这些个名字也是好样的,陈大人对子女寄予厚望,朕看着,这算是心想事成了。”
    那可不是?昭阳大概瞥了一眼陈家人,个个都生得挺好,只是站在皇帝面前……唔,还是逊色很多。
    她忍不住猜想,会不会是从古至今皇帝都爱美人,所以与后宫佳丽三千生下的后代一代比一代模样好,传到皇帝这一代,才会有了这么俊俏的主子爷?
    陈家算是倾尽所能,派了无数马车轿子来接驾。昭阳跟随女眷一同坐车,远远地跟在皇帝车马后到了陈府。
    陈明坤不愧是一代忠臣,为官清廉,清正廉洁,就连府上也是极尽简洁,绝无半点铺张浪费。皇帝与方赵两位大人被一大家子簇拥着进了正厅,府上的管事恭恭敬敬地与德安这位御前大总管接上了头,领着昭阳等人去了后院、耳房安排住宿。
    侍卫与太监住前院,宫女与府上女眷一同住后院。
    德安有私心,问清楚了皇帝的住处,眼珠子一转,指着昭阳对那李管事道:“这位是皇上身边伺候的姑娘,咱家想着若是住远了,万一夜里皇上有个什么吩咐,她隔得大老远的,恐怕不能及时赶到。所以劳烦李管事寻个离皇上近些的耳房,如此最妥。”
    一众人眼观鼻鼻关观心,余光却仍在往昭阳身上瞟。都是宫里出来的人,哪能不知道德安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呢?
    昭阳站在那儿成了人肉靶子,只觉那些个把她扎穿了。
    李管事领着昭阳穿过长廊,又过了两道拱门,来到假山之后的主房:“姑娘,这是皇上住的地方,您就住这主屋边儿上的耳房里,一应物件都齐全了,若您还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小人立马给您安排下去。”
    能做管事的人必定不是糊涂人,心眼子都多着呢。德安那么一吩咐,他也会意,对昭阳话里话外也就客气得了不得。
    昭阳连连道谢,拎着细软进了耳房。这屋子离皇帝的主屋仅有一墙之隔,布置典雅,一桌一床,两凳一几,几上摆着只青花瓷瓶儿,内里插着三两枝开得正艳的桃花。
    她笑着去床上坐下来,软软的褥子,凑近了还能闻见淡淡的香气。
    真好,在宫中这么些年从来没有自己单独的房间,眼下南行竟有了这等好福气!看来真应该感谢大总管,若不是他的提携,她估计这会子还在后院与人挤那小隔间呢。她自动忽略了德安把她拎到御前来的第二层深意,左右她不过是个小宫女,皇帝那么个俊俏的主子,若是有何侍寝上的需要,哪里轮得到她呢?
    他能看上她,那才有鬼了。况且她是听说过的,当今皇上不重女色,对后宫都淡的很。
    也不知道这会儿明珠和流云在干什么,她出了会儿神,又回想到出宫前玉姑姑对她再三叮嘱:“出了宫不若在司膳司,凡事有我替你出头,也没人来欺负你。你出了这道宫门,天高皇帝远,姑姑是没法子照料你的。还望你事事小心,莫要强出头,能忍一时便都忍着,吃亏是福,平安最重。”
    她摸摸怀里的平安符,眼圈有点红。
    玉姑姑从她五岁进宫起就带着她,这么多年对她亦师亦母,想着她要出宫,还特意去求了一枚平安符。姑姑说出门在外,什么都不比平平安安重要。
    她躺在香香软软的被褥上,闭眼思念着宫中的人。
    冷不丁听见假山那头传来脚步声,还不止一人,好几道呢。她噌地一下站起来,理了理裙子,走到门口去看。
    方淮与赵孟言伴着皇帝走了过来。
    皇帝在笑:“孟言,眼下看也看过了,你觉得这嘉兴第一美人与咱们京城第一美人,到底谁更好看些?”
    赵孟言面上也全是笑意,桃花眼斜斜上扬,春风得意的样子。
    “依臣看来,还是咱们京城第一美人要更有风韵些,笑里含春,曲中蕴情。这陈家二小姐美则美矣,似乎缺了那么点灵气,呆呆的。”
    方淮不同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皇帝奇了,挑眉:“你哼什么?难道今日你对这美人之事还有见解不成?”
    方淮瞥了赵孟言一眼,道:“臣对美人无甚见解,但臣对赵大人的话有些意见。京城第一美人是摘星楼的清倌,风月之人自然别有风月之韵。今日这陈家二姑娘是大家闺秀,要论眉目含情这种事,自然远有不及。”
    赵孟言含笑睨着他:“那又如何?甭管这嘉兴第一美人到底如何,你刚才难道没瞧出来么?陈大人和他那长子处处让陈二姑娘出面,又是替皇上端茶倒水的,又是要陪同皇上去南湖游船的。依我看来,这陈家怕是有意让陈二姑娘和皇上传出段什么佳话。”
    “佳话?”皇帝抬眉,不轻不重地笑了声,“朕没这样好兴致,倒是你比较好这一口,要不,朕让给你。”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就到了主房门口。见昭阳站在耳房前,赵孟言“咦”了一声:“你住这儿呀?”
    昭阳面上有点窘,忙道:“是大总管和李管事安排的,说是,说是怕皇上夜里有点什么吩咐,没人照料不妥当。”
    赵孟言哈哈一笑,侧头对皇帝挤眼睛:“大总管想得倒是周到,怕是早有先见之明,担心陈家把陈二姑娘硬塞过来,索性先让皇上您自己的人来照料着。”
    皇帝瞥他一眼,眉心一蹙:“嘴上没门没把的,什么都敢胡说八道。你脑子里成天能不能想些正经事?”
    下巴朝方淮一努:“向方淮学学,成不?”
    他撩开袍子,朝主屋去了。
    方淮转过身来看了眼赵孟言碰了壁的样子,面无表情地指指自己:“皇上让你学学我,稳重成熟,胸怀若谷。你听见没?”
    昭阳想笑,拼命憋住了。
    赵孟言上下瞧瞧方淮,笑了两声,不紧不慢道:“稳重成熟,胸怀若谷?我看不见得,分明是未老先衰,死气沉沉。”
    他抬腿走了,走到一半想起锦囊里的镯子,又转身走到昭阳面前,笑嘻嘻道:“对了,要是有人帮你寻回件你很稀罕的物件,你打算怎么感谢他?”
    昭阳一愣,哎了一声,表示不明白。
    赵孟言瞧瞧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小小的脸蛋未施脂粉,却莹润白净,唇角有两颗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他有心逗她,将锦囊摘下,在手中抛了抛,含笑说:“我呢,是个好心人,见不得别人痛失所爱。那日在集市——”
    “方大人,赵大人!”
    赵孟言话没说完,长廊那头忽然有人走来,打断了他的话。他与方淮回头看去,只见陈家大爷陈怀贤走了过来,一脸笑意:“前厅已摆好晚宴,家父着我来请皇上和两位大人前去用膳。”
    昭阳还记得自己是皇帝的试吃小白耗子呢,德安三番两次叮嘱过,这趟南下,她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论何时何地都要不着痕迹地先替皇帝做好试吃任务。她此时精神一振,赶忙打值了背,跟着踏出门来已然换了身衣服的皇帝一同往前厅去。
    皇帝问她:“怎么没换身衣服?”
    昭阳笑得很不好意思:“奴婢出宫统共就带了三件衣裳,两件在灶房里穿,身上这件穿出来好见人。”
    她当然不像他了,多金贵的人呐,这么随便一换,又是件月白色银纹长衫,脚下的轻靴是淡青色的,仔细瞧着还有掐金云纹。多好的行头啊,虽然素净,但怎么看怎么金贵,配上皇帝这么好看的人,真真是相得益彰。
    皇帝顿了顿:“就一套衣裳能见人,换得过来?”
    正好抬头就瞧见德安迎面小跑而来,他嘱咐了声:“这丫头要带在身边,不能没有像样的衣裳。你去安排一下。”
    昭阳心里一动,感激地抬头望着皇帝,却见皇帝似乎不以为意,只随口帮她一个忙罢了,压根没放在心上。
    德安还在朝她挤眉弄眼地笑,她倒是没功夫去看他眼里的促狭,只是讷讷地想着,主子爷真真是极好的人。
    后面跟着方淮与赵孟言。
    赵孟言讪讪地拎着那只锦囊,没好气道:“这镯子怎么老是还不出手啊?”
    方淮瞥他一眼:“你要是没那么多废话,直接还给人家,早就还掉了。非得啰里啰唆拉扯半天,该!”
    赵孟言冷笑两声,一脸鄙夷:“所以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处子之身,帮了人姑娘大忙,连人笑脸都不看看,转手就还镯子。知道的晓得你脑子不好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好女色,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方淮黑了脸,脚下一扫,赵孟言险些拌个跟头,好在扶住一旁的柱子稳住了身子。他抬头对方淮怒目而视,岂料那人已然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地走了。
    这人真是,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
    陈府是陈家人传了三代的大宅了,占地六亩,共有房屋六十余间,四周以高高的风火墙与外界隔绝开来。整座宅子布局紧凑、小巧玲珑,典型的江南建筑。两座花园坐落其间,拳石勺水,移天缩地。
    昭阳看得目不暇接,只觉江南果然秀美瑰丽,就连这宅子也与京城大相径庭,少了一份大气,却多了几分雅致。
    她随着皇帝进了前厅,这才发现换套了身衣裳的不止皇帝一人,还有那陈二姑娘,陈怀慧。
    陈怀慧换了身水红色绣百花锦裙,配上嫣红的胭脂,艳光四射。头上的金簪子也拔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盛放的牡丹,水灵灵的,好看极了。
    前厅的大圆桌前围了一圈人,陈大人,陈家大爷,陈家长女长婿,倒是陈二姑娘站在上座旁,显然陈家有意将她安排在皇帝身侧。
    皇帝没看她,径直在上座坐了下来。方淮与赵孟言在他左手边也自觉落座,陈家人这才跟着纷纷坐下来,陈二姑娘就坐在皇帝右手边,眉目含情地对着皇帝微微笑着。
    昭阳目不斜视,垂眸立在皇帝身侧,因她是姑娘家,不好站在赵孟言与皇帝之间,被德安随手一拉扯,便立在了陈二姑娘与皇帝之间,这下可好,恰好挡住了陈二姑娘的视线。
    她隐约察觉到右手边有一道炽热的目光朝她投来,右脸上火辣辣的,险些被那目光烧穿。她有些不自在,回头去瞟立在角落里的德安求救,哪知道德安笑眯眯望着她,眼神那个自在坦荡。
    哎,皇帝这桃花运真是好,才刚到第一站嘉兴,就有嘉兴第一美人上赶着送秋波了。可怜她这小小典膳,非得变作一堵肉墙卡在皇帝和美人之间。
    哎哟哟,她的右脸可真是火辣辣的,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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