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这人呢,还是皇帝,怎么就能这么一本正经地说情话呢?她心情好,一遍一遍咀嚼着子之二字,皇帝的字迹清隽有力,就是小小的字条看起来也像是挥笔而书的墨宝。她把字条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了,折得整整齐齐,放进胸口。
    看着那只脐橙,她想吃,又舍不得吃。看见小几上还有纸笔,她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汁,抽出张纸来,也给他留下一张字条。
    “花底离愁三月雨,楼头残梦五更钟。你不在梦里,在眉间,在心上。另,橙子还没吃,不知道是不是和你一样甜,如果不甜,可否退货?”
    她吃吃地笑着,看着手边没什么能压住那张字条,想了想,从头上拔了根素净的玉簪子下来,搁在那字条上,然后才往外走。
    德安随皇帝早朝去了,小春子守在勤政殿里,见她出来,笑吟吟地迎上来,姐姐长姐姐短的。
    “姐姐睡好了没?皇上醒来时可专门吩咐过了呢,让我们别去吵着您。昨儿夜里您睡得晚,主子想让您多眯一会儿。我的天爷,您是没瞧见主子起床时那劲头,无声无息的,一举一动可都小心翼翼着呢,生怕打搅了您。”他笑着,又问了句,“昨儿夜里是睡得挺晚吧?”
    昭阳知道他想什么呢,只说:“我这就回司膳司去了,你到时候跟皇上说一声,就说我今儿仍是要去承恩公府的,让他注意点儿影响,别来接我了。”
    小春子眉开眼笑的:“主子要来接您,小的拦也拦不住啊!您这可是为难小的了。”
    昭阳瞥他一眼:“你我都是当奴才的,别在我面前称小的。我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告诉你,没那种事儿!”她也涨红了脸,不大好意思,低头说了句,“反正,反正我先走了,你把话带到就成。”
    她的背影看着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小春子琢磨着,这没那种事儿,是个什么情况?也是,男女之间嘛,左右就那档子事儿,今儿还没走到那一步,肯定前面的戏份也都是足了的,不差这么一天两天的。
    今儿摸摸,明儿亲亲,后头就连摸带亲滚一滚了。横竖都睡一块儿了,还愁不能到那一步?
    他喜滋滋地去后头打点事宜了,早朝快完喽,主子今儿心情一定很好,嗯,泡一杯西湖龙井,让司膳司的做些个小点心来。他就做个妥帖人,替昭阳做个面子,就说是她吩咐司膳司的人做这个来的。主子一准儿吃得精光!
    皇帝早朝回来之后,心情果然很好,还没踏进大殿呢,小春子就闻见了恋爱的酸臭味。他老早去收拾偏殿里的软塌时,就发现了小几上的字条,当下笑着迎上前去:“主子回来了。”再看看德安,“干爹回来了。”
    皇帝心情好,唇角噙着笑,看他的时候眼神柔和,小春子都快酥了,只能低头说:“主子,姑娘在偏殿里给您留了张字条。”
    哦?有回信?
    皇帝眉开眼笑地抬腿往偏殿走,迫不及待地拿起那张字条来看,看完后几乎是整张脸都快笑出一朵花来。他低头又瞧瞧那只素净的玉簪子,成色不大好,也就是普普通通的簪子,可他开心得跟什么似的,拿起簪子放在手里摩挲了又摩挲,最后索性捏着它又回了大殿。
    再开心也得办正事儿,他是皇帝,可不是成日里只顾着和姑娘家*的公子哥。只是这办正事也得有个盼头,他很快想了个好法子,就把那玉簪子搁在龙案上头,折子旁边。每拿一本折子,都能看见那簪子,嗯,有干劲!
    写完一本,看它一眼,嗯,朕不累。
    搁下一本,看它一眼,嗯,都是昭阳带给朕的力量。
    蘸一蘸墨汁,看它一眼,嗯,朕喜欢的姑娘真是好样的,还知道留下定情信物鼓励朕好好办正事儿。
    最后该伸伸懒腰,休息休息了,他又没忍住拿起簪子凑到鼻端去闻,啊,还有昭阳的味道!
    小春子在一旁看着,和德安对视一眼,憋笑憋得脸都红了。主子爷那么正经的人,这一恋爱起来,都成痴汉了呢!
    那可不是?这痴汉明明不爱吃甜食,听说昭阳让人送了盘桂圆松子糕来,居然爱不释手地吃掉了一整盘。他一边吃还一边嘀咕:“朕不爱吃甜啊,她这是什么记性?”可说归说,他仍旧很给面子地把整盘糕饼都吃下去了。
    哎,这春天虽然都过去了,但乾清宫的春意还浓得很呢!
    ☆、第65章 君臣心
    第六十五章
    皇帝坐在勤政殿里批折子,一上午在他唇边半点不减的笑意里一点一点溜走了。他搁下手中的折子,看了眼落款,赵孟言,笑意略微少了几分,有些念头忽然涌上心间。
    “德安,你去传旨,把赵孟言叫进宫,朕午睡片刻,起来见他。”
    他上午吃了点心,又不知不觉吃了好几只脐橙,她说好吃,他也没忍住,就好像那玩意儿原本不怎么样的,她一夸过之后就变成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
    “主子,不用膳了?”德安试探着问了句,“这不妥吧,您忙了一上午,午膳都不用,这,这……”
    “你那干儿子给朕端了多少东西来,你又不是没瞧见!”皇帝挥挥手,“朕要是再吃,就成个大胖子了。”
    变成大胖子了,昭阳指不定会嫌弃他。要知道她可是看上了他这张脸呢。皇帝摸摸自个儿的面颊,虽说有点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赵孟言没他好看,这样心里就妥帖多了。
    午后,赵孟言收到宫里的旨意,皇帝宣他进宫。
    他整理好朝服,又挑了块前几日翠玉阁送来的一块和田玉佩,那玉看着没有一丝杂质,纯粹得通体呈乳白色,他喜欢得紧。戴好以后,骑马往宫里去了。
    皇帝找他做什么?兴许是黄河一带洪灾的事,今日早朝朝臣因为这个争得不可开交,皇帝也有点头疼。
    赵孟言也没做他想,直到进了勤政殿的门。
    德安请他进去,他像平常那样含笑俯身,给皇帝请安,可这一回皇帝没急着叫他平身,只在那儿看他半晌,不紧不慢地问了句:“你喜欢昭阳?”
    赵孟言的笑意顿了顿,抬头无辜地看了眼皇帝:“皇上这是哪里来的揣测?怎会忽然问臣这个问题?”
    皇帝看着他:“朕在问你是不是喜欢她,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废什么话?”
    赵孟言笑了:“臣喜欢很多人啊,喜欢方淮,喜欢您,喜欢澜春长公主,但凡长得漂亮的臣都喜欢。您问我喜不喜欢昭阳,那丫头生得也很可爱,明艳动人的,臣当然也喜欢。”
    “少跟朕打哈哈。”皇帝皱眉,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正好停在方淮面前,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着,“孟言,朕如今问你,是念在你与朕多年的手足之情。你我自幼相识,朕拿你当好友,当兄弟,所以才跟你把话摆在台面上来说。否则凭你三番两次动她的念头,朕早就对你不客气了!”
    赵孟言就这么望着他,片刻后勾起唇角:“若是臣说喜欢,皇上准备如何处置臣?”
    大殿里一时寂静,皇帝看他片刻,也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你若说喜欢,朕就夸你有眼光,能跟朕喜欢上同一个姑娘,说明你欣赏水平还是很不错的。”下一刻,他板起脸来,“只是朕也要在这儿把话跟你说清楚,她是朕的人,朕与她两情相悦,容不下第三人了。你喜欢她是你的事,别再去招惹她,她不是你惹得起的人。”
    那最后一句太霸道,霸道到哪怕赵孟言知道面前的人是皇帝,有资格说这话,心里也仍旧咽不下这口气。
    他就这么定定地站在那儿笑了笑:“皇上,既然您都说了,我喜欢她是我的事,与您与她都没关系,你又如何来管我呢?我的心就在这儿,喜欢谁,不喜欢谁,都是它说了算。我可以听您的话,毕竟皇命难违,可它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主儿,不是您与我下下命令,它就能老老实实待着的。”
    “朕不管它老实还是不老实,今日叫你来,也不是为了下命令,要你做点什么。朕与你自幼一同长大,你知道朕一但认准了什么,就不会放手,朕也知道你难得认真,一旦认真起来更不会轻易罢休。”皇帝负手走到窗边,春日的梨花早就谢了,那一树郁郁葱葱的绿,看不出半点从前柔软白花的影子,“爱上她不是什么稀奇事,朕只是不想为了一个姑娘,我们之间就有了嫌隙。”
    “您怕输?”赵孟言挑眉,走到皇帝身后,含笑问,“您知道您什么都比我强,就只讨姑娘欢喜年这事儿没我厉害,所以您怕了?”
    皇帝瞥他一眼,下巴朝偏殿的方向努了努:“昨夜她就睡在那儿的。”
    赵孟言的表情滞了滞。
    “和朕一起。”皇帝还不死心地又补充了一句。
    赵孟言望着他,没有说话。片刻后他又弯起唇角:“那又如何?京城第一美人照样是风月之人,我从未嫌弃她什么。对我来说,姑娘就是用来疼用来宠的,她的过去与我有什么关系?只要两情相悦,把握好眼下不就行了?”
    皇帝清楚他的性子,这只笑面虎从来都是笑吟吟的,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可很多细微的神情都能透露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譬如说此刻他略微紧绷的眉尾,譬如说他眼神里那抹阴郁,譬如说……
    皇帝看了眼他半露在衣袖之外的紧握的拳头,不动声色:“朕说了,她是朕的人。你若是不想受伤,趁早抽身。若是你贼心不死,硬要趟这趟浑水,朕也没什么好怕的。只是你注定了会是朕的手下败将。”
    赵孟言想大笑着反驳什么,却被皇帝从容截断:“孟言,别笑了。”
    他一顿,抬头就看见皇帝平静的目光:“笑那么勉强,是敷衍朕,还是敷衍你自己?”
    “……”
    赵孟言很久都没有说话,最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低低地笑了两声:“我知道,其实你从小到大都能看透我。方淮看不透,其他人也都说我是笑里藏刀,但您能看见。”
    皇帝不置可否。
    他也不笑了,直起身来,看着皇帝慢慢地说了句:“您喜欢她,盼着她留在身边,可您有没有想过她的意愿?她是否愿意留在宫中?她追求的又到底是什么?”
    皇帝的表情停滞片刻。
    “她喜欢自由,喜欢无拘无束,喜欢远离皇城,喜欢天下之大、爱去哪里去哪里。她喜欢的一切都是您给不起的,您又为何要留下她?没了翅膀的鸟飞不起来,您不就是喜欢她自由自在的样子吗?若是她也成了后宫里那些死气沉沉、没有灵气的女人,您还会多看她一眼吗?”
    一连串的问句砸在皇帝耳边,像是大石头落下,有的防备轰然倒塌。
    他竟然知道昭阳的愿望?
    皇帝猝不及防。
    赵孟言说:“天下之大,您以为她想要什么您都能给,可唯独自由这事儿,您非但给不了,还只会夺走它。今日我斗胆说一句,您是个自私的人,在这件事情上自私得彻头彻尾,自私得毫不遮掩。”
    大殿里静悄悄的,德安和小春子都替赵孟言捏了口气。皇帝的脸色奇差无比,可到最后依然只是轻声说了句:“可她跟朕说她愿意。”
    只这一句,赵孟言的笃定瞬间崩塌。他觉得自己很有底气的,能站在她的立场上说出很多皇帝不能要她的理由,可到头来只一句话就能击败他的立场。
    她愿意的。
    她是心甘情愿折了翅膀留下来的。
    赵孟言觉得心口有点钝钝的疼,可这不应当。他自问从头到尾都只是赌气罢了,兴趣多于感情,就好像一场刺激的博弈,玩一场罢了,输了就抽身而出,有什么好怕的?可是眼下,那种失望与心酸无限扩大,远远不止输了一场游戏那么简单。
    他想起了那个在江南眉飞色舞跟他碎碎念的姑娘,口口声声说着自己要嫁个糙汉,手脚勤快就成了,两人一起谈天说地,一起游遍河山,一起早起早睡靠劳动赚钱,一起生一堆小萝卜头。
    那样多好啊!
    他甚至都能想象到她说的那些场景,脑海里已然勾勒出一幅田园生活的景象。他从前也爱诗词的,只是人太懒,疏于练习,只会读,不太会写。儿在那些诗词之中,他不爱那些个靡靡之词,最爱的是那首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的田园诗词。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大抵是生于富贵世家,很多田园乐趣于他而言才是最难得的欢愉,钟鼓馔玉享尽之后,竟觉得返璞归真才是美。
    可他这样构思很久的画面忽然被皇帝的动心打破,明明一心想看那丫头能活出怎样的人生,但皇帝出现了,也动心了,横空插一脚来,非要留她在宫里。宫内没有茅檐低小,只有灰瓦红墙,听不见江南的吴侬软语,只听见成日的争斗不断。她大概也不会有一群小萝卜头了,没有锄豆的大儿,没有织笼子的中儿,更没有什么在溪头剥莲蓬的小儿了。
    她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就很不错了,他几乎可以遇见她的笑容一天少过一天。皇家过日子,不是普通人家那样,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她会有很多束缚,被绑住了手脚却空有一颗想要远走高飞的心。
    赵孟言不寒而栗,只觉得这样的昭阳大概活不下去,亦或是活下去了,心却死了。
    他咬着牙,倏地抬头问皇帝:“您觉得您了解她吗?您知道她过去是什么人吗?”
    索性破釜沉舟,破罐子破摔了。
    可他还没把话说完,外面忽然有人求见。
    德安出去看了眼,回头来报:“主子,是方统领来了。”
    皇帝看了眼赵孟言,沉声说:“让他进来。”
    殿外的方淮走进来了,看见赵孟言与皇帝剑拔弩张的样子,顿了顿,恭恭敬敬行礼:“属下参见皇上。”
    皇帝问他:“找朕有何事?”
    语气不太好,显然和赵孟言聊得并不愉快。
    方淮低头说:“臣有桩旧案想查,今日去了大理寺,让大理寺卿黎知舟把从前的案宗找出来看了看,发现果然有蹊跷。此番特来请皇上恩准,属下想让大理寺重审此案,还冤死的人一个公道。”
    皇帝问:“到底是什么案子?”
    他不卑不亢地单膝跪地,铿锵有力地说:“是已被削去爵位、流放淮北的前定国公府纵其家奴伤及百姓,以致百姓冤死,并且至今连坟冢都无法正名的案子。”
    赵孟言心口一顿,那颗心开始往下坠。
    皇帝脸色一变:“那定国公府都没了十来年了,怎的忽然发现了这种事?”
    方淮说:“属下也是偶然得知,那死者的后人如今仍在为父母惨死又无像样坟冢而悲痛,故有心彻查此案。请皇上恩准。”
    皇帝有些迟疑:“案子既然有疑点,自然当查。只是那定国公府满门都被流放,就是案情查清楚了,又当如何?”他皱了皱眉,“若是要将人从淮北抓回来,重新判刑,那就是大工程了。”
    他担心的并非这事情太麻烦,而是一旦牵扯到了陆家,就不得不让人想起先帝爷的遗诏。
    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那道遗诏都下落不明,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有时候午夜梦回,也会看见当年先帝爷临走前的那一幕。枯瘦如柴的手就这样无力地抓向空中,像是要握住什么就要流逝的美梦,他流着泪,叫着父皇,却看见先帝爷用混沌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说:“你,你还是太像她……”
    那句话像是含着什么东西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后来他才明白,其实先帝爷更像是含着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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