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没我,你抢了也是白抢。”她兀自嘴硬,哪怕心里已然慌到不行。
    怎么办?
    这个人似乎已然病态,不论是身还是心,都病得不轻。
    老二笑了,一眼看破她的心慌。这种滋味实在有趣得很,像是猫捉耗子,他悠闲自在地看着那耗子慌里慌张的模样,无需费力便能手到擒来。
    皇后却忽然开口:“你要纳她为妃?”
    “妃?”老二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不,我要立她为皇后。”
    想想看吧,当老二远在金陵,听见自己的女人被他立为皇后时会是怎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大概会气急攻心,会破口大骂,会在失去江山以后又失去心头挚爱,这种滋味,大概可以和他当初失去皇位与母亲时相提并论了吧?
    只要一想到那样的场景,他整颗心都像是活过来了,哪怕这具身躯已然腐朽,哪怕心知肚明自己活不长久,这样的喜悦都足以让他再多支撑一些时日。
    他苦了那么多年,老二也休想好过!
    昭阳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皇后的视线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所有的话在这一刻吞没在肚子里。她什么也没说,只忽然间大笑两声,转头深深地看了老四一眼,仰头转身离去。
    熬了这么多年,她到底什么也没等来。
    她的青春里塞满了这个男人的身影,她独守深宫的十来年里全凭那些回忆支撑着度过,可是他终于回来了,要将她赶出坤宁宫,要撤销她的皇后之位,要将他唯一的正妻之位交给老四的女人。
    她努力仰着下巴,可是那些眼泪不是为了失去皇后之位而流,是他怎么可以当着她的面毫不在乎地将那些话说出口?
    他心里从来就没有她吧。
    他不在乎她会不会难过,不在乎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棋子已然发挥完所有的作用,就是丢弃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迎着苍白的日光走下了高高的石阶。
    摇摇欲坠的不止身体,还有灵魂,还有那颗破碎的心。
    *
    皇后回了坤宁宫,大殿外候着两人,她认出来了,是老四从淮北回来时贴身伺候的两个姑娘,一个叫紫燕,一个叫青霞。
    那两人见她来了,也不行见到皇后该行的礼,只仰着下巴说:“沈娘娘回来了。”
    她顿住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人。
    紫燕笑道:“想必沈娘娘也知道,皇上此番回宫,宫中很多事务都要处理,无暇抽身来管沈娘娘这边的事。但咱们姐妹是皇上的身边人,很多事情皇上抽不出空来,咱们只好帮他办了。这坤宁宫速来是皇后的住所,沈娘娘如今已经不是皇后了,您看看,这是不是也该……”
    她意有所指地停在那里。
    皇后明白她的意思了,却没说话,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身而过,迈过台阶朝里走。
    紫燕急了:“沈娘娘,我在跟你说话呢,你好歹吱个声啊!这也是皇上的意思,你看不起我,难不成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
    皇后倏地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冷冷道:“穷乡僻壤来的丫头当真不懂规矩,我就算不是皇后了,也还是这宫中的娘娘,皇帝的嫂子。皇上见我尚要尊长嫂之礼,你是哪里来的东西,见了主子不下跪,口口声声要把我赶出这里?你真当这皇宫是你家开的不成,人人都要看你的脸色行事?”
    紫燕的脸色骤然变了,柳眉一竖:“哟,您还真把自个儿当什么娘娘?要谈长嫂身份,你也不看看自己怎么吃里扒外与小叔私通!这节骨眼上倒跑来和我谈礼仪了。我还把话搁这儿了,我不怕你,我是皇上的知心人,这么多年一直伺候着他。他在淮北吃苦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喝,现在还有脸摆什么娘娘身份了。你不过就是一枚弃子罢了,作什么把自己抬这样高?”
    青霞伸手去拉她:“紫燕,别瞎说话——”
    “我瞎说什么了?我说得哪句不在理了?”紫燕咄咄逼人。
    皇后倏地回过头来,沉声道:“来人,这贱婢对着主子还敢大呼小叫,忒没规矩!给我掌嘴!”
    紫燕还当她在虚张声势,却不料当下就有两个太监走上来,一人拉住她一边胳膊,脚下照着她膝盖后头一踹,让她吃痛跪了下去,膝盖扑通一声磕在了地上。
    她正欲出声大叫,哪知道一个壮实的嬷嬷当下带好了皮手套,照着她的脸就是狠狠一巴掌。
    清脆的把掌声,皮套子打在脸上火辣辣的刺痛感。
    她惨叫一声,可声音还没完,另一记耳光又下来了。短短一会儿工夫,那嬷嬷已经连续打了十来下,她的脸皮已然破了,鲜血都淌了出来。
    可那嬷嬷脸不改色心不跳,仍旧狠狠掌着嘴。
    紫燕含糊不清地大叫着什么,仔细听可以辨认出是咒骂皇后的话。
    皇后只是冷冷道:“不知悔改,接着打!”
    青霞吓得面色惨白,一句话都说不出,匆匆拎着裙摆就跑了。她一路往外头跑,问清了皇帝在哪里,一口气就跑到了甘泉宫。
    皇帝已经出来了,见她慌里慌张的样子,眉头一皱:“做什么跑这么急?”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带着哭音嚷嚷:“主子,您快去坤宁宫看看紫燕吧!她就要被沈娘娘打死了!”
    皇帝顿了顿:“沈娘娘为何打她?”
    “奴婢与紫燕去请沈娘娘早日搬离坤宁宫,紫燕言语间有些冲撞了娘娘,哪知道沈娘娘恼羞成怒,派人掌她的嘴。那嬷嬷戴着皮套子,打个没完,紫燕的脸都破了,再这么下去,她就要生生被打死了啊!”青霞花容失色,面带泪光。
    老四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子,这是事实,可他也是护短的人。不管是他的猫猫狗狗,还是他身边的人,但凡旁人欺负过来,他一准要对方好看。
    青霞也是算准了这一点的。
    可哪知道在这节骨眼上,老四竟然笑了,那苍白的面容一笑之间仿佛繁华尽开,天地间的美都集中在了他一人身上。
    他一眨眼,一弯唇,寒冬腊月都成了春暖花开。
    “哦?她冲撞了沈娘娘?”他微微笑着,歪了歪头,竟无端有那么几分可爱,“这么说来是她犯错在先,那就让娘娘消消气吧。”
    “主,主子?”青霞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可是再这么下去,紫燕会被打死的!”
    “死就死吧,她若是死了,娘娘会开心些,那她也算死得其所。”
    老四微微笑着,抬脚走了,再也没看青霞一眼。
    青霞扑通一声跌倒在地,面如死灰。当初老四曾经为了她和紫燕,将在路边出言不逊的几个贵家公子折了手脚,她曾以为自己和紫燕是不一样的,她们陪他在那冰封之地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光,他总该将她们视为红颜知己,视为患难之交的。
    可结果呢?
    结果她们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死了就死了,他丝毫不放在心上。
    而坤宁宫里忽然出现一个不速之客,一个身穿青衣的太监挺直了脊背姿态从容地从偏殿进去了,他面容如玉,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似有温软清风。
    李勉给皇后请了个安,唇角微扬:“小的替太后传话,不知可否与皇后娘娘一议?”
    ☆、第99章 杀回京
    第九十九章
    隆冬腊月,铺天盖地都是雪。
    皇城的琉璃瓦不见了,京城的宽敞街道不见了,青山色彩尽失,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白茫茫的一片。
    方淮的大军总算到了金陵,为免惊扰百姓,军队驻在城外,因天寒地冻,城内源源不断地供给粮食与生活用品到军营,一时之间,素来富庶的金陵城也有些捉襟见肘。
    短短半月,皇帝似乎苍老了很多,那个总是一丝不苟、意气风发的人如今愈来愈沉默寡言。
    他似乎在等着什么,可京城一直没有传来昭阳的消息。
    方淮不善言辞,想出言安慰,可到头来也只能说出一句:“这时候,也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皇帝没说话,他很多次夜里做梦,梦见昭阳,梦见她站在乾清宫高高的石阶上,明明漫天都是雪,她却赤脚站在那里,只着单衣,怔怔地望着远方。
    有时候也会看见她坐在离宫前那一个夜里,她就这样把头放在他肩上,轻飘飘地说:“那我就勉为其难跟了你这糙汉子。”
    是啊,他常常回想起在江南时候的那些场景,当他与她走在弯弯曲曲的小巷里时,她是那样无拘无束地说着未来,说着她要如何嫁给一个糙汉子,生一群小萝卜头,不需要大富大贵,但求自由自在。
    可是到头来他什么也没能给她,还剥夺了她唯一的自由。
    他总在夜半时分醒来,下意识地抹把脸,才发现眼角隐隐有泪痕。
    可是白日里,他仍旧是那个眉头紧蹙的皇帝,他与武将议事,与各地官员传书,与京城内的朝臣暗中通信。
    甚至不敢问起昭阳的现状。
    他只想一刻都不等,抓住机会重返京城,将老四和老四的人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
    春节到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过年。宫中也换上了大红灯笼,精致窗花,随处可见喜气洋洋的景象。
    也就在除夕的晚宴上,老四喝了杯酒,对着一众朝臣轻描淡写地说:“朕回宫也有两个月了,前朝的事一直忙着,对于后宫之事就有些懈怠了。”
    大殿中顿时陷入了岑寂之中,奏乐的宫人见皇帝说话,纷纷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老四把酒杯搁在桌上,因身子太虚,而那酒却有些烈,他抬手捂住嘴,眉头紧蹙,咳嗽了一阵。
    一旁的青霞赶忙上前替他拍背。
    他好容易停下来,抬头看了眼四面八方的目光,唇角微弯:“朕要立皇后。”
    众人哗然。
    新帝却毫不动容,任由下头的人交头接耳,只最后才扔出最叫人震惊的一句:“来人,拟旨,朕要立定国公之后,陆家嫡女陆昭阳为皇后。”
    朝臣顿时沸腾了。
    定国公之后?定国公难道不是一早死了,而陆家上上下下全部流放淮北了吗?怎么莫名其妙冒出一个陆家嫡女来?
    太后与一众女眷在慈宁宫设宴,消息传来时,她面色丝毫未变,只说了句:“知道了,你下去吧。”
    她看了眼皇后,皇后近日来一直病怏怏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此刻坐在那里面色如水,安静得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前来报信的宫女说了什么。
    倒是那一众妃嫔、朝廷命妇一片哗然,纷纷交头接耳,问陆昭阳是谁。
    太后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日在这慈宁宫里初见那宫女那天,她跪在地上,不论自己如何威胁,就是不肯妥协。其实很有定国公的气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只可惜她与定国公是站在对立面的,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抬头瞥了眼皇后,她让身边的宫女去给皇后添杯青梅酒。
    “天寒地冻的,皇后脸色不好,喝杯酒暖暖身子。”她轻声道。
    皇后起身谢恩。
    她也只是轻轻弯了弯嘴角:“一家人,何必多礼?”
    众人都注意到了,太后仍将沈氏称为皇后,哪怕如今已是老四在位,宫中都称沈氏为沈娘娘,早就不是什么皇后了。更何况乾清宫才刚刚传来旨意,说新帝已经拟旨另立皇后,太后这句话就来得有些不是时候了,总让人觉得话里有话,别有用意。
    皇后抬头,与太后有那么片刻的目光对视,她能看见那其中窥探的意味。可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又坐了下来,端起那杯酒。
    从前父亲是不让她喝酒的,闺阁女子,哪有喝酒的道理?是后来认识了他,被他往离经叛道的方向带上了路,从此一去不回头。她与他共饮,虽无流觞曲水,但有山花虫鱼。她与他去郊外放风筝,没有所谓的男女大防,只有欢声笑语。她做了太多父亲不希望她做的事,最离谱的便是如今这般,做了老四的棋子,助他一臂之力将皇帝赶出了宫。
    她在夜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时也曾想过,若是父亲泉下有知,必然会暴跳如雷吧?
    可他忽视了她一辈子,临死前也仍然紧紧握住皇帝的手,说着要他早日登上大位,兴我大兴。
    她到底算什么呢?
    可如今她做的这一切,想必父亲就是在世,也绝不可能忽略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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