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慎远生下来之后他就不太喜欢罗慎远,也不怎么管他。不过好歹是自己的庶长子,也未曾苛待。罗慎远一贯沉默,也没有什么出挑的地方,这就更不得他看重了。
    罗成章的心思放在培养轩哥儿上了。想等轩哥儿以后支应二房的门庭。
    刚才席间,巡抚大人笑着给他敬酒,问他日常如何教养罗慎远的时候,他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反倒是罗慎远接过话去,淡淡地说:“父亲公事繁忙,家中诸事也不忍让他操心。”
    他有些尴尬,巡抚大人却夸罗慎远后生可畏。
    丫头通传说罗慎远过来了,罗成章才转过身面对他。
    这个庶长子站在他面前,可能是他的确站得笔挺,可能是他自己心里的作用,总觉得罗慎远从容不迫的态度有些压迫感。以往觉得那是沉默寡言,现在才知道是不动声色的隐忍。
    那么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算计什么呢?
    他看着周围的人对他的轻视,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表现。或者他在心里默默记着,冷酷地算计着每一个人的心思,包括他的。罗成章想到这里,总觉得罗慎远的身影和他的生母重叠了。
    让他有些胆寒和恐惧。
    “罗慎远。”罗成章看着他,眉头皱起,“你以前……可都是瞒着我?”
    罗慎远微微一笑,他淡淡地说:“父亲,不是我瞒着你,而是你从未在意过我。”
    罗成章一愣。随即他有些生气了,指着他说:“你这般做派,如何算是光明磊落!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可懂?为人做事便要正直,你这般让我如何在你大伯面前抬头!”
    罗慎远听到罗成章的话,他非常的平静:“父亲,你觉得大伯是君子?还是大哥是君子?”
    罗成章一时说不出话来,随即他语气低沉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自己想想便是了。”罗慎远背着手,他把罗成章放在拿起,看了看书目随后说。“您最爱读这本外史,其中有个故事说王府的兄弟相争,为了家中一件神秘的传世玉器。这段您总是反复的看,那您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罗成章一时没有说话。
    “虽是同根生的,利益与共,但毕竟各有各的所求。”罗慎远说,“我这般,父亲难道不该高兴吗?”
    罗成章微眯了眼睛。他最后才说:“以后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请教为父,若是有什么缺的便和你母亲说一声。你如今的资质,家中的先生恐怕是教导不了你的。几月后你随你大伯去京城,我写一封信给张翰林,让他为你引荐一位房师。”
    罗慎远应喏告退。
    他走之后,罗慎远叫了丫头进来说:“今日去太太那里歇息,你去通传一声。”
    第38章
    宜宁第二日起来时,罗慎远和罗怀远已经去了巡抚衙门。他们是新进的举人,要去参加鹿鸣宴。
    罗老太太让厨房给她炖了薏仁红豆米粥,宜宁一边喝着粥,看到松枝提着一个食盒进来了。笑眯眯地打开给她看:“小姐,这是隔壁高家小姐托人来送给您的点心。听说是广东那边才有的,叫榴莲酥。”
    隔壁的高家小姐,托人给她送点心?
    宜宁喝粥的小勺子停了下来,招手让松枝走到她身边,她打开来看。里头放着六块金灿灿的点心,外皮层层叠叠的,还撒着芝麻。有股奇特的香味,看上去非常诱人。
    高娴跟她从未说过话,怎么会特意给她送点心呢。
    宜宁把食盒盖上,让松枝放到一旁的桌上去。高娴只是想讨好她而已,居然还特意打听了她的喜好。送了一盒子的点心过来。
    宜宁又想了想,跟松枝说:“算了,还是别收起来了。正好捡出来我配稀饭吃。”
    罗老太太从小佛堂回来的时候,就闻到屋子里一股子的味儿,说不出的奇怪。她四下一看,发现是她小孙女正在吃的点心。
    “这是小厨房给你做的?”罗老太太皱眉问。
    宜宁笑了笑:“这是高小姐送给我的,说叫榴莲酥。祖母也尝尝?”
    罗老太太觉得这小丫头真是一点都不忌口。她可避开都来不及:“这味道我可收不了,你赶紧吃了收拾收拾。一会儿带你去高府拜见高老太太。”
    啊?怎么突然要去高府?
    罗老太太接着解释:“高老太太请我们过去做客,还请了你母亲。”
    宜宁笑着说:“做客是假,我看她们看上了三哥才是真的!”
    徐妈妈和雪枝听到后忍俊不禁,罗老太太看她鬼精灵的样子,没好气地说:“你也是姑娘家,怎么就不忌讳着。哪家姑娘如你这般,你看人家高小姐……”
    “我要是真的那般了,祖母您还得说‘你看人家罗七小姐,整日爱笑爱闹的’。祖母你说是不是?”
    罗老太太被她堵得没话说,揉了揉她的头哭笑不得地道:“好了,我还是最喜欢我们眉眉儿——那你快把这点心吃了,我这屋子里都全是这味儿。”
    宜宁便几口吃完了剩下的点心,雪枝带她进去换衣服。
    罗府的大门口却嗒嗒驶来了一辆马车。随后一个膀大腰圆的女子揭开了青布帘子,朝守门的说:“这位兄弟,烦请通传一声。真定的郑妈妈来拜见老太太。“那守门的年轻,见女子衣着土气,不觉就轻蔑地道:“哪家乡野村妇,我们老太太是你说见就能见了。快快回去,莫要挡着了胡同口叫人出不去。”
    女子一憋,立刻开口就骂道:“你这狗仗人势的东西,我们妈妈在真定哪个不是抱着千金万金的来求她看病的——你倒好了,竟说我们是乡野村妇!”
    里头传来了老妪温柔的声音:“青渠,莫要动怒。”
    “郑妈妈,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就是该骂。忍他做什么!”女子回头对着帘子里道。
    “你把这东西给他。”里头又递出来一个名帖。
    那守门懒洋洋地接了名帖,仔细读了却吓得说不出话来。连忙告罪都来不及:“……老太太早吩咐过郑妈妈要回来,小的只以为是个年老的……对不住了!您快请进来!”
    说着给她打开了门,然后立刻有人去了正堂给罗老太太通传。
    宜宁听到雪枝说郑妈妈回来了,她正换下那件夹衫。
    “真的是郑妈妈回来了?”宜宁还向雪枝确认。雪枝还点了点头道,“老太太说暂不去高家。让您赶紧出去见郑妈妈,说起来……您半岁以前可都是郑妈妈带着的。”
    宜宁早就对郑妈妈好奇了,她对小宜宁生母的一切都很好奇。只不过前两个月就派人去请郑妈妈,如今三哥中举了才到。也的确是有点迟了些。
    雪枝牵着她去了正堂,一路上细细地说这位郑妈妈以前如何。宜宁静静地听着,转过回廊,她看到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坐在罗老太太下方,小攥梳得整整齐齐,檀香色素缎褙子十分朴素,举手投足都有种十分的温和,人倒是精神。她身后还站着一个长相朴实的丫头。
    罗老太太的神情有些平淡,指着刚来的宜宁道:“这便是宜宁了。”
    老妇回头看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竟然红了眼眶地给她屈身:“奴婢见过姐儿。奴婢离开的时候您才丁点小,想不到您都这么大了。”她似乎很想抱一抱宜宁,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
    宜宁只是向她点头:“郑妈妈原来是伺候母亲的,不用行礼。”
    宜宁总还记得罗老太太曾经说过,郑妈妈在小宜宁的母亲死后便离开了,是个人走茶凉的性子。她虽然并不完全了解郑妈妈,却也没有太和她亲近。
    听到她稚嫩而清朗的声音,郑妈妈的神色却又有些动容:“姐儿是老太太教得好。”
    罗老太太让宜宁到她旁边来,宜宁乖乖地过去了。看到小小的宜宁和她并不十分亲近,郑妈妈似乎有些黯然。罗老太太却淡淡地开口道:“当年我劝你莫走,你却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如今我病了,老了,也折腾不动了。这世上没有化解不去的仇。找你回来为我看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却总还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继续留在宜宁身边。她如今身边……没有一个能管事的人在。”
    郑妈妈似乎是镇定了几分。
    她早就猜到了罗老太太找她回来的真正原因,本是不能回来的。但是听说罗老太太病重,却怎么也忍不下心。虽然这次回来……可能是个错,但她总要回来看看的。
    “老太太,奴婢先为您看病吧。”郑妈妈轻轻地说,“奴婢这些年在真定的田庄里住,虽是个农妇,医术却没有放下,倒是还能拿得出手。”
    罗老太太看着郑妈妈,什么都没有说,随后缓缓地叹了口气。
    “罢了,你随我到内室来。”
    徐妈妈扶着罗老太太去了内室。郑妈妈那丫头提了个木箱也跟在她身后。
    宜宁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正堂里,似乎是怔了怔。她立刻也要跟着去内室,守在门口的丫头却拦住她,柔和地说:“七小姐,您先去坐着。老太太不让人进去。”
    “我要进去。”宜宁看着她说,“你让开。”
    那丫头只是笑了笑,却没有让开。
    宜宁在外面绕来绕去,却根本听不到里面说话——她这才意识到,如果老太太不想让她听到里头说话,那么她就是肯定听不到的。
    她坐在正堂外面的椅子上,不知道里头是过了多久,也不知道里头罗老太太在跟郑妈妈说什么。
    昨天府里才热闹过,今天却这么静,静得她一点都听不到声音。这种平静让她有点心慌。
    内室的槅扇终于开了,郑妈妈先走出来,罗老太太却没有出来。
    郑妈妈看到小小的宜宁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总是想到宜宁的母亲明澜。宜宁真是跟明澜小时候像极了,明澜是她一手带大的。她看到宜宁又怎么会不亲切,总想着能抱着她哄一哄才好。
    她走到宜宁身前,半蹲下柔和地说:“眉姐儿可有读书了?”
    宜宁只是说‘有’,目光还是看着内室。
    郑妈妈就笑了笑:“你母亲小的时候便喜欢读书,屋子里的多宝阁上存的全是书。”
    她看到宜宁直望着内室,更是黯然。
    谁带大的就跟谁亲,这是没有错的话。宜宁对罗老太太便亲近极了,她明明记得宜宁小的时候,还不要罗老太太抱的。
    宜宁看了片刻,转过头问郑妈妈:“祖母的病还好么?”
    郑妈妈却叹了口气,半晌摸了摸她的头,柔和地道:“姐儿不要担心。”
    方才在内室里,她已经查看过罗老太太的病情了,熬了这么些年,的确已经油尽灯枯。能再也两年活都是不容易的。但这事如何能告诉宜宁,她明明还这么小。
    知道常伴自己的人将不久于人世,还是最亲近最依赖的人,她如何承受得来。
    罗老太太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都是一怔,其实她早就料到了,只是亲口听别人确定地说出来,那感觉还是不一样的。她随即嗓子就低哑了:“你……不要告诉宜宁。”
    郑妈妈很艰难地点头。
    罗老太太却缓缓一笑说:“总归还有两年,宜宁那时候虚岁就十岁了。只是可惜,我看不到她出嫁的样子了,不知道她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郑妈妈听得十分的难受:“老太太,这是不定的事。奴婢未必就说准了。”
    “你说的一向没有错。”罗老太太摇摇头打断她的话,“不用安慰我。”
    罗老太太随即便躺在床上休息,让她先出来。
    宜宁听到郑妈妈的话心里却咯噔一声,她不是真的小孩,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意思。
    她小跑进内室里,这次丫头没有拦住她。宜宁爬上了祖母的床,趴在她身边看着她:“祖母……郑妈妈说你的病要紧吗?要不要吃什么药?”
    罗老太太却缓缓地握住她的手。“宜宁,我交代你做一件事,你能做好吗?”
    宜宁说:“祖母尽管说就是了,宜宁肯定去做好。”
    “你一定要把郑妈妈留下来。”罗老太太说,“郑妈妈待你极好,你只要求了她,她必定会舍不得你的。”
    宜宁才不想要郑妈妈,她根本就不认识她。她只想要祖母。
    罗老太太说这句话的语气十分严肃,却坚决地要逼她答应。“你听到没有?”
    宜宁最后勉强点了点头,罗老太太才松了口气。
    第39章
    郑妈妈随着丫头去写药方,给罗老太太调养身子用,郑妈妈的丫头就暂且留在了正堂。这位丫头名唤青渠,郑妈妈说是这她家接连生了四五个丫头,老爹嫌丫头片子是赔钱货,便以一两银子的价把她卖了出去。本来是要去穷山沟子里给人家当童养媳的,被郑妈妈救下来一直养着。
    她抱着箱子站在正堂上,既不胆怯也不害怕。好奇地打量着宜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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