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琅应了一声是,站起来退出了书房。走到外面时才后背发凉,是逃过了一劫的。
    没想到陆嘉学竟然一直在防备他。
    魏凌是看到程琅出来的,他进去跟陆嘉学谈日后朝廷定局之事,一直到半夜宫中传来的消息,说是事情已经办好了,这才算完。陆嘉学带着人回宁远侯府中,魏凌则去宜宁的院子里看她。
    得知她已经睡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离开了。
    宜宁第二天起来,一如往常地吃早膳,只当昨天根本没见过陆嘉学。她一打听,陆嘉学也已经离开了英国公府,心里更是松了口气。
    再过两天,回事处的人过来,送了过年用的糕饼糖块,红纸和金箔。宜宁陪着庭哥儿剪纸玩,等到了三十的前一天,宫里才传来消息,说是皇上久病驾崩了。陆嘉学已经带兵进了太子府,贴身保护太子。但是大皇子罹难的消息还没有传来。
    这不要紧,反正皇上一死,太子登基就已经是名正言顺的事了。大皇子的死讯什么时候传来都无所谓。
    魏凌因此更忙了些,时常有人半夜来找。才歇下没几个时辰就要起身去宫里,或者去卫所。宜宁觉得他辛苦,加之魏老太太到了年关身子骨更差了,她就主动揽过了英国公府过年时迎来送往的差事。这样一来她也忙了。英国公府虽然人丁少,但是排场大。光府里养着的下人算下来就有三四百个,这还不算外面的田产和铺子。
    反正朝廷一出这事大家都忙,程琅也没空过来教庭哥儿,也没空来拜见魏老太太。赵明珠的亲事定不下来魏老太太也急,但是再急都没有办法,好马不能强按头,逼上去问人家哪个愿意?
    赵明珠倒是不急,想着魏老太太的话要讨好宜宁,就带着忠勤伯家的小姐沈嘉柔来东园找宜宁。结果碰到宜宁在见管事。
    逢年过节的,外头的管事都要来主人家里拜个年。提得些个腊鸡腊鸭的,家底更厚实的还要送锦鸡和山参。宜宁见是见他们,也问得个铺子和田庄今年的光景。她这么些年下来自然经验是攒了不少,更何况还是跟在罗慎远身边的,别人也别想糊弄了她。
    隔着一道珠帘,赵明珠就听到宜宁问:“去年收得四千两,今年少了三成。管事说是干旱闹的,别人家的干旱可没有少这么多的。”
    管事急得直冒汗:“大小姐,是因我们那儿地势高,下了雨更留不住,所以受旱更严重!”
    “那你便先不回去了。”宜宁接着说,“等过了年,我派人跟你去看看再说。你下去吧。”
    说罢手里的茶盖盖起来了。
    坐在外面的管事和掌事婆子都听到了,小姐看似温言细语,实则不好糊弄。眼睛又尖,估计是识书断字的好手。那账本略微粉饰一下可是瞒不过去的。有什么亏损的非要拿出了十足的理由才可说得过去。
    赵明珠听到那句大小姐的时候脸色就不好看了,又听到沈嘉柔在旁边惊叹:“你们家这小姐好生气派,我们家里可没有这么气派的!”
    她觉得心里堵得慌。
    当然是气派的,英国公府里独她一份。刚来的时候还唯唯诺诺的,养了一段时间却越发的镇定自若了。这是见管事,平时跟着魏老太太在世家往来,也从来不怯场,大方得体。人家都夸她比从小当世家女子教养的还得体……说这话不就是打她的脸吗?
    她倒是也想逞这个威风,但这些外面的管事婆子对她这个寄养的小姐并不是这么尊重,她罗宜宁能喊得动这些人。还是有英国公连夜派人叮嘱过的“——宜宁的话就是我的话,若是我从她嘴里听到尔等半点的不敬,立刻就赶出英国公府去。”有英国公撑腰,自然谁都不敢惹了她。
    虽然记得魏老太太的话,赵明珠还是满心的别扭和不舒服,拉着沈嘉柔离开了东园。
    她问沈嘉柔:“你兄长的亲事定下来了吗?”
    沈嘉柔摇头道:“他倔得很,谁拿他有个办法啊。”
    沈嘉柔想起他兄长来。母亲提起他的婚事,他就紧抿嘴唇不说话,忠勤伯夫人气得要拿家法了,他才跟忠勤伯夫人避进内室说话。等出来的时候,忠勤伯夫人满脸的舒心和喜气,也不再逼儿子表态了。她看着古怪得很,问母亲:“哥哥跟您说了什么啊?”
    忠勤伯夫人却瞪了她一眼道:“你别过问!”然后拿了哥哥的庚帖去拜见定北侯府的老太太了。
    也不知道母亲是去干什么了。
    宜宁见完一茬管事才算完,大年三十的那天因皇上刚逝世了,是国丧,府里也没有太热闹了。魏凌还在公里走不开。宜宁跟魏老太太吃了顿饭,庭哥儿赖着魏老太太说话,魏老太太高兴地赏了他个大红包。
    等回了东园庭哥儿才撒丫子跑到了罗汉床上,把今天得的好几个红包拆开,给他的红包包的都是金豆子银裸子,魏老太太给他封的是几张二十两的银票。宜宁一看便知道也有二百多两了,叫佟妈妈拿了小匣子好好地给他存起来。在魏老太太那里不好玩,回到宜宁这里,桌上摆满了干果蜜饯的,两姐弟吃了好多。庭哥儿想要放炮仗,但今年却是不许的,看他一脸的不高兴,宜宁就让拿了金箔纸出来,剪了些小人逗他玩。
    小孩守岁都是说得热闹,不多时庭哥儿就在她怀里睡着了。宜宁也打了几个哈欠,还想着等魏凌回来,强忍着没睡着。
    魏凌刚和陆嘉学料理了大皇子的余孽,太子又亲自给淑贵妃赐了毒酒送她上路,淑贵妃哭着不肯,还是让太监给灌下去的。总算是把事情料理完了赶回家。到了宜宁那里,就看到女孩儿靠着迎枕在打瞌睡,庭哥儿已经让佟妈妈轻手轻脚地抱下去了。
    想到这几天她一个小姑娘管着偌大的一个府,魏凌觉得有些心疼。走到她身边时她却已经醒了,被动静给惊醒了,抬头问珍珠:“守岁的时辰过了吗?”
    过了她就可以去睡了。
    魏凌摸了摸她的头,笑了一声说:“还没有过呢。”
    宜宁才看到是魏凌回来了,听他说还没有吃饭,让人送了碗酒酿过来。她问魏凌:“我听说太子过了年便要登基了?”
    朝廷变迁,内宅的太太小姐也不是完全不知道的。魏凌不疑有他,跟宜宁说:“是过了年登基,正好改了年号至德。”天下无主就乱,自然是越快登基越好,魏凌接着又说,“登基的日子都选好了,今年的春闱恐怕都要提前了。”
    登基本来是要开恩科的,正好碰上今年春闱,几个阁老一商议干脆提前了一个多月。
    宜宁听了一怔,那明日起来之后就是至德元年了。
    三哥是至德元年的探花,至德四年就做到了吏部侍郎,次辅徐恭对之提拔有加。那岂不是很快就能看到三哥名满天下了?
    魏凌陪女孩儿守了岁,才回去歇息了。
    宜宁却没有睡。想了想让松枝挑了灯,她提笔给三哥写信道:“……春闱将至,盼你得了好名头。不知母亲如何?未曾接到你来信,我得的是弟弟还是妹妹?焦急欲知。”想了想又加了句,“二十又一,你该说亲了。可相中哪家的姑娘了?”
    这封信宜宁让下人送去保定,却到了魏凌的手上。他看了信之后想了想,跟传信的人说:“以后不必再拦罗家的信了。”把宜宁刚写的信递给传信人,“不送去保定,送到侍读学士孙大人的府上吧。”
    送信人拿了信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
    女孩儿这个说法,出自《金瓶梅》,我考证之后觉得这是明朝称呼自家姑娘的叫法。武大郎曾叫过他前妻留下来的女儿为‘女孩儿’。
    第90章
    大年初八就是新皇登基,改了国号,大赦天下。
    拥护太子的官员都得到了进封,魏凌已经是英国公了,只给他涨了俸禄。而陆嘉学却封了宣威将军,已经算得是武官第一人了。
    魏凌去了宫中领赏,等回来的时候宜宁正要为了管家的事去找他。隔着帘子就听到他怒极的声音:“……汪远未免太糊涂了些!”
    屋内另一个声音说道:“杀都杀了,也只能算了罢。”
    屋外大雪未融,厚厚的漳绒帘子隔着,里头烧着地龙很暖和。宜宁听到汪远这个名字,却是若有所思。
    汪远这个人她是听说过的。
    这个人的故事说起来很传奇,所以坊间流传得多。他非常的聪明,年少的时候家里穷,他母亲为了送他去读书,帮那些渡口上的挑夫洗衣裳挣钱,这才供出了这么一个寒门学子。好不容易考上了秀才,亲戚们对他们家是另眼相看。但谁知道后来汪远四五次都考不上进士,他的名声渐渐弱了。直到四十岁才得了主考官的赏识中举,但这个时候的汪远早就变了。他被选了庶吉士之后并不是按部就班地升迁,而是选择了巴结当时的秉笔太监,得了先皇的赏识,八年之后竟坐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上。
    这个人聪明是聪明,善于偷奸耍滑,但无什么治国的手段,整个朝廷让他管得是乌烟瘴气,乱象横生。这人对人又格外的狠毒不留情,算计别人是一把好手,无人能动得了他。但是两任皇帝都非常的赏识他,他自己又控制着内阁,内阁之内谁也拿他无办法。
    他在任的时候害死了许多忠良,其中罗慎远的老师徐渭就是其中一个。
    宜宁想到这里,眼前好似浮现那些场景,再想到罗慎远,突然有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罗慎远中了探花之后,徐渭赏识罗慎远,且他的手下也缺可用之人。四年之内就把罗慎远提拔到了吏部侍郎的位置,当时朝堂之中,皆以为徐渭是以阁老来培养罗慎远。他又一贯沉默寡言的,才华横溢,对老师也很恭敬,赏识他的人不在少数。
    所以徐渭惨死之后,所有人都以为罗慎远会帮老师报仇,至少会给老师讨个公道。结果他什么都没有做,他不仅没有做,反而和汪远派的关系近了。他的同门——也是徐渭的学生杨凌,虽然平时不怎么得徐渭看重,却为了救徐渭被打死在午门。杨凌被打的时候,罗慎远的轿子刚过午门,惨嚎声一阵阵的响起,却连停都没有停下来看他一眼,目不斜视地任轿子过去了。
    清流派的官员见此俱怒了,虽然惧怕于汪远的威慑力什么都不敢说,却再也无人跟罗慎远往来。私底下什么难听的话都骂过罗慎远,畜生不如,忘恩负义。吏部的清流派郎中甚至拒绝向罗慎远禀报,要不是罗慎远因此怒而责罚了十多个人,恐怕大家都还怠慢他。
    责罚过后是不再有人怠慢他。但他们却纷纷去了杨凌家祭拜,整天为杨凌披麻布恶心罗慎远,还把杨凌的灵台摆到了罗慎远家旁边。罗慎远对这些的态度都是容忍的,回家的时候绕过这些人就是了。
    清流派看不过去的言官给罗慎远写信,骂他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罗慎远倒也不管别人骂不骂他,在汪远的提拔之下他进了内阁。甚至在加封大学士的时候,有言官站在他家门口犹不放过地说:“此贼进中枢,毋吾便悬于门口,做了鬼也日夜跟着!”
    罗慎远却已经进了内阁,且得了汪远的重视。汪远为人奸佞,他手上倒也不干净。
    直到后来汪远惨死于他之手,他成了首辅之后,才没有人敢骂他了。
    对于以前的宜宁来说,这不过就是随意听到的话而已,她甚至也为罗慎远的狠毒无情而心惊过。但是如今她是认识他的,这个人是跟她从小长大的兄长,这个人是那个给她写字帖,对她温言细语的罗慎远。
    再想到这些事,想到多年前隔着人海看到的阴郁高大的青年。她就觉得难受。
    ……
    “宜宁,你来了如何不进来?”魏凌的声音响起。
    宜宁才回过神,跟着魏凌进了书房,跟魏凌一起说话的是定北侯傅平。笑起来很和善,因是大过年的,他还从袖中摸了个红包送给宜宁。宜宁收下红包之后屈身跟魏凌说:“回事处的管事跟我说,您要支五千里银子修葺院子?”
    傅平听了饶有兴致,魏凌在英国公府可是说一不二的,他这女孩儿找回来,看着娇气秀致的,竟然管到了他的头上来。
    魏凌把宜宁叫至跟前,笑着问道:“你是疑惑吗,那可要爹爹开了明细给你?”
    宜宁怎么敢管他的事,不过就是来问问而已!看到魏凌和傅平都看着她,她就抿唇一笑说:“府里好好的,我是想有什么可修的要用五千两……所以才过来问问的。”
    宜宁的眉眼已经张开,肤色细致如瓷,站在书房里亭亭如一支莲。外头有细弱的光投在她身上,她穿着青色的缎袄,脸庞莹莹如玉,越发显得出眉梢殷红的痣鲜红。平白地多出几分艳色来。年幼的时候看着还只是精致可爱,怎的越长大了,反倒是长成了惊艳。
    魏凌与宜宁朝夕相处,觉不出什么。倒是傅平又多看了宜宁一眼。魏凌又说:“爹爹不是怪你,这可是你用心看账了。”他的声音一低,“走府上的账,却是用处在别的地方……给军备的。你不要过问便是了。”
    宜宁这才明白过来。魏凌是不能豢养私兵的,所以这方面的开支不能走明帐。既然牵涉到了军备,就的确不该是她过问的。
    她又是笑了笑:“那我就不过问就是了!”跟他说,“祖母说了在房山开茶会,让我过去,那我不跟您说了。”
    虽然她对这种小姑娘的诗会并不怎么感兴趣,但是不去也不好。庭哥儿一早就被佟妈妈抱去了魏老太太那里,老太太想孙子得紧。
    等宜宁退下之后,傅平才继续说:“汪远也是,皇上都有意饶刘阁老一马,毕竟从不曾做过什么事。却让他给下狱杀了!本来其他几位阁老就对大皇子的暴毙不满了,被他弄得怨声载道的。陆都督竟也不曾说过他……”
    “陆嘉学会说什么。”魏凌说道,“他跟汪远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只要汪远不触犯了他,他永远不会管汪远。”汪远的确很聪明,他不会去惹陆嘉学,陆嘉学跟他没有利益冲突,某种方面来说他们算是利益共同体,自然不会管他了。只要陆嘉学不管他,只能由得他来了。
    傅平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些事了。你我反正也改变不了!”
    想到刚才从魏凌书房里出去的宜宁,傅平就笑着说:“倒是你这女孩儿是长得好看,难怪忠勤伯家的公子看上她了。”
    魏凌听了差点被一口茶水呛住了。
    他一把放下茶杯,立刻问道:“——你说什么?”谁瞧上宜宁了!
    傅平把自己的衣裳弄平整了,怪道:“瞧你这个样子,像是谁要来抢你女儿一般!”他继续说,“是忠勤伯夫人来拜访我母亲的时候说的。”
    魏凌脸色不太好。沈玉……他知道那是忠勤伯的长子。但是他本人就是英国公,对于忠勤伯家的爵位根本不在乎,沈玉此人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如今还没谋得个职位,以后保不保得住家族的煊赫还是一说。他的女儿自然要配最好的,沈玉又是什么东西?
    傅平看他这不情不愿的样子,就问道:“怎么的,你不喜欢沈玉?”
    魏凌看了他一眼:“——你说我喜不喜欢他?”
    魏凌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统领神机营了,而且全凭了自己的才能,他自然是看不上沈玉的。忠勤伯家是配不上英国公府的显赫,但是沈玉是嫡出,宜宁虽然是唯一的小姐,却是从外面抱回来的。沈玉喜欢宜宁也没有什么。
    虽然想了这些,傅平却不敢说,怕魏凌生气了。
    “那你早些断了人家的心思吧。”傅平说,“你要不要问问你家女孩儿,指不定她喜欢呢?”
    魏凌直接叫了管事来送傅平出去。
    他准备找个时机,让魏老太太去说清楚这件事。
    但他却不知道,傅平也不知道,其实人家傅老太太已经答应上门提亲了。正在家里整装待发,瞧准了今天是个好日子,要过来了。数着傅老太太一路走一路停的脚程,到的时候肯定已经是傍晚了。
    宜宁当然也不知道有人来跟她提亲了,她只当自己年纪还小,这事暂时不用考虑呢。
    魏老太太那里正热闹着,宜宁赶到的时候,贺家二小姐拉她坐下。贺家二小姐人心细善良,宜宁跟她玩得多一些,她笑着说:“你没来,程大人刚倒是过来了,你瞧——”
    宜宁刚坐下喝了杯茶,朝着贺家二小姐指的方向看去。程琅正倚着廊柱,背着手看着雪景不说话。
    他显得比往常沉默一些。但要是有人去跟他说话,他也是笑语晏晏的,温柔无暇。
    宜宁想到那日,他最后进了陆嘉学所在的书房……
    她别过头继续喝茶,问道:“他来了又怎么的?”
    贺家二小姐就说:“你说你以后是叫他表哥还是姐夫?我看到你家明珠姐姐刚才看着他就脸红,话都没有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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