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宁突然有种很不舒服,甚至是反胃的感觉。
    她后退一步靠着墙,只觉得有些腿脚发软。她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罗慎远!如此的凶狠冷酷,看到那溅起的皮肉,他面色可一点都不变。他是大理寺少卿啊,怎么会做这等血腥之事!她突然想起罗老太太跟她说过的,罗慎远年幼的时候,曾让狼狗咬死过丫头的事……
    可能是听到了动静,门这时候吱呀一声打开了。宜宁完整地看到了那个人的样子,她发现这个人比她刚才看到的还有凄惨百倍,几乎就是遍体鳞伤,甚至手指都不齐全了。她第一次看到有人被折磨成这副惨状!
    罗慎远看到宜宁站在外面,有些错愕。
    “大人,这位是何人……看到如此景象……”
    罗慎远看到宜宁的脸色不太好看,靠着墙仿佛有些颤抖。他立刻走了出来,从后面揽住了宜宁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眉眉,不要看,不要看就没事了。”
    宜宁被他抱在怀里,明明周围都是他的味道。但她却闻到罗慎远手上的血腥味,她是什么都看不到了,但脑海里总还是刚才看到的场景。罗慎远一鞭子下去,血肉飞溅的场景。知道是一回事,但是当面看到的冲击力还是太大了。
    罗慎远干脆把她打横抱起来,宜宁感觉到自己落在他怀里,他侧过宜宁的身子朝着里靠着他。她听到他说:“……先关起来吧,别的不要管。”
    罗慎远大步走出回廊,他把宜宁放在了旁边厢房的床上,宜宁这才看到他的脸。他低声问:“眉眉,你怎么跑过来了?可是吓着了。”
    宜宁摇了摇头,她看着罗慎远。他还是自己熟悉的样子,浓郁的眉峰,俊朗的脸。笑起来就是水墨画般的温和,但是那般的冷厉起来,却比十殿阎罗还要让人觉得可怖。她缓缓地吐了口气说:“我没事……”
    “没事么?”他问了一句,想到她刚才靠着廊柱脸色发白的样子,她看着他的眼神非常陌生。
    他就是这个残暴冷酷的个性了,恐怕是怎么都改不了了。平时在宜宁面前不过是尽量扮演着一个好哥哥,温和的兄长。就是不想她惧怕自己。乔姨娘那事过去之后,现在罗家怕他的人不少,这小丫头从小是最信任他亲近他的。她知道了自己冰冷的面目,那应该很可怕吧?
    罗慎远顿了顿,跟她解释说:“那人很特殊,不能放在刑部大牢里,所以才关到我这儿。”
    宜宁好歹是冷静下来了,其实惨烈的场面倒也不是没见过。这是这个制造者是她的三哥,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而已。她问罗慎远:“三哥,我看到他穿着官服……那个人究竟是谁?你要是对朝廷官员滥用私刑的话,被人告发了该如何是好……”
    罗慎远听了摇头:“不要问。”怕她误会,他复又加了一句,“你知道了不好。”
    那必然是朝廷机密,他肯定不会告诉自己。
    宜宁点头示意她知道了,她想下床来。罗慎远伸手要去扶她,宜宁却看到他手上沾的血迹。罗慎远也看到了,片刻之后把手收了回去,问她:“一会儿我还陪你去看运河吧?”
    宜宁点了点头。她站起来往外走,然后她看到罗慎远跟了上来。阳光从后面投射过来,他高大的影子笼罩着他。
    宜宁突然问他:“三哥,你做了大理寺少卿,便要做这些事吗?”
    罗慎远沉默片刻,说道:“……眉眉,你可是怕了我了?”
    宜宁心道不是。她早就知道了罗慎远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长期的相处,她甚至都忘了他本来的该是什么样了。只记得那个虽然淡漠却疼爱自己的兄长了。她说:“你自然有分寸的,我相信你。”
    罗慎远走在她后面,看到小丫头笼在自己的影子里,他低垂下眼帘。沾了血迹的手背在身后。
    到了下午,罗慎远带她去看了运河。
    运河的确很热闹,船来船往,渔夫,贩卖货物的。还有往来的货郎,赶集的百姓。宜宁坐在马车里看了一会儿,却又不能下去。罗慎远又带她去了家酒楼吃饭,这家酒楼的茶点做得特别好。
    但是因着早上的事,宜宁的兴趣没这么强了。罗慎远也没有勉强她,没多久就带她回去了。
    等到了府上的时候,才看到有辆众仆妇簇拥的马车停在影壁。
    马车的车帘被挑开了,宜宁看到了一只玉白的手。然后是张清秀柔媚的脸。这位姑娘看着罗慎远时眼睛微亮,却又回过头,声音轻柔地对宜宁说:“这位就是宜宁妹妹吧?我倒是还没有见过呢。”
    宜宁看她周身的派头,再瞧这温柔如水的气质。心里猜测恐怕就是那位孙家小姐了!
    她未来的三嫂啊。
    宜宁向她微微屈身,笑着问:“正是,您可是孙家姐姐?”
    宜宁侧过头看罗慎远,她三哥和以往一样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也没有上前一步迎接人家。怎么对人家一点都不热情?好歹也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啊。
    *
    宜宁把孙从婉迎进了府里。到三哥院子外面的正堂坐下。
    孙从婉怀里抱着个锦盒,这时放在了桌上。
    丫头端了新鲜的杨梅上来,这杨梅颗颗饱满,粒粒紫红,看着便觉得酸甜可口。宜宁把杨梅碟推到孙从婉面前,微笑着说:“我早便听说过从婉姐姐的名声,一直不得见面。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孙从婉梳了发髻,只簪了一柄玉簪,长得真是清婉。听了宜宁的话柔和一笑:“本是不该我过来的。父亲说有一物要我教给三公子,因此才前来了。不想却看到宜宁妹妹在这儿,若是早知道你在这儿,我该给你带些礼来的!”
    孙从婉说着话,有意无意地侧头看站在旁边的罗慎远。
    她早听说过这个宜宁妹妹虽是收养的,却很得罗慎远的疼爱。自然就有几分讨好之意。但看罗慎远待她比平日还要冷淡些,似乎不喜欢她突然来访,她就有点不知所措了。虽然是打着父亲的旗号过来,但也是因为久没有见到他了,心里想念得很。
    宜宁知道孙家小姐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看到孙从婉站在罗慎远身边,一方面觉得她与三哥倒也般配,三哥高大,孙家小姐柔婉清秀。但另一方面,宜宁心里又有点怅然,三哥便是要娶孙从婉吗?她英明神武的三哥也要娶妻生子的。
    罗慎远前世究竟是娶的是谁?她只记得他前世是成了亲的。就算不是孙从婉,也应该是个和她差不多的女子吧。
    “从婉妹妹派人送来就可以了,倒是不必亲自跑一趟。”罗慎远收了锦盒,做了个请的姿势,“去里面坐吧。”
    他又看了宜宁说:“我还要去忙,你招呼孙小姐。”
    宜宁听到他说忙,不由得就想起他刚才把鞭子卷在手里,手上沾的血……
    “你去忙吧,我跟从婉姐姐在院子里逛逛。”宜宁应了下来。他点了点头,背着手大步走出正堂,两侧的护卫也跟在他身后离开了。
    宜宁带着这位未来三嫂沿着荷池走了一转,小丫头捧着杌子茶水等物跟在两人身后。孙从婉待人接物非常有礼,十足的大家闺秀气质。说话又巧妙,再加上她爱屋及乌,因喜欢罗慎远,便看宜宁也舒服几分。不多久两人就亲近起来,聊来聊去又找到了共同爱好——茶点,便说得更亲热了。
    孙从婉说了十七八种素茶点,拉了宜宁的手道:“我知道这附近便有家茶楼的素点好,我平日一贯不能出门。不如明日跟你去瞧瞧,我们多找几个护院和婆子跟着去——到了二楼上,还能看到运河。”
    宜宁知道孙从婉说的那家茶楼,三哥下午就带她去了。她又不好推诿孙从婉的好意,就笑着说:“那从婉姐姐明日来找我就行。”
    两人沿着回廊慢慢往回走,就看到罗慎远正坐在正堂里和谁说话。这人穿着件官袍,四五十的年纪。罗慎远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两人正相谈甚欢。罗慎远回头看到两人,招了招手让宜宁过来。“宜宁……这位是孙大人。”
    那就是孙从婉的父亲,罗成章的老师,朝廷的正三品大员了。
    宜宁向这位孙大人屈身行礼,因跟外男见了不便,罗慎远就让她避去了正堂后面。隔着门倒是还能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
    孙大人非常赏识三哥,这次来说是接孙从婉回去的。有意无意地向罗慎远问起罗成章来京的事。
    罗慎远听了回答说:“……家父不久就会来。”
    孙从婉走之前还进来跟她告别,宜宁等她离开了,才揪了刚走进来的三哥的胳膊,跟他说:“我看孙小姐倒也不错,人长得又漂亮。”
    她离自己有些近,手臂似乎能感觉到她的曲线。
    罗慎远让她好好坐在圆凳上。他才叹了口气说:“我对孙小姐无意。”
    宜宁听了他的话有点惊愕,两人不是都要说亲了吗……他怎么又对孙小姐无意了?要是真的对人家无意,他又怎么不拒绝?
    “我听孙大人的意思,是已经想让你们成亲了。”宜宁说,“孙小姐可是一直等着你的。你要是不喜欢她,早该推拒了——”
    罗慎远听了摆摆手说:“我有分寸。”娶了孙从婉对他来说绝对是有好处的,而且孙从婉的确很合适他,当时他也算是默认了父亲的行为。只不过后来他有了不该有的念头,不该起的贪欲,所以这门亲事才迟迟没有定下来。
    他能有什么分寸?
    宜宁皱了皱眉。她不太喜欢他总是这个样子,其实他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想什么别人不知道,谋划什么别人也不知道。心里也许有算计,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在算计什么。他这个样子,陆嘉学也是。或者这才是上位者应该有的心计。
    宜宁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犹豫片刻,低声问:“你——该不会喜欢的是……那位谢二小姐吧?”
    罗慎远听了心里冷笑,他站起身。槅扇外的夕阳的光洒在屋子里,宜宁穿着一件鹅黄色的柿蒂纹褙子,身姿纤细,跟他比的确很娇小。夕阳的光照着她的手腕,纤细柔白,不堪一折。她倒是真的怕自己忍不住了……然后做出什么事来。
    其实早就知道不该接她回来的。她放在自己身边很危险,时刻不停地让他越发的焦躁。
    罗慎远俯下身跟她说:“我谁都不喜欢,你不要乱猜了。”
    宜宁望着他如深潭般的眼眸,觉得自己似乎动不了,只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看到他清晰俊朗的脸。难怪这么多人喜欢他……等到罗慎远已经走出去了,她才回过神来。
    松枝端了盘荔枝进来,跟她说:“小姐,这是三少爷让人给您准备的,刚从闽南那边运过来……”她刚一抬头看到宜宁,有点惊讶,“您怎么有些脸红,可是窗扇没开太热了?”
    宜宁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是觉得有点热,点头说:“……是有些闷,开窗透透气吧。”
    第103章
    一辆马车吱吱呀呀地从罗慎远府上出来,此时已经是暮色了。
    程琅坐在不远处的马车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辆马车走远。远远传来集市的清冷零碎的声音,程琅靠着车壁,俊雅细致的脸拢在透进来的夕阳光里,显出不同寻常的淡漠。
    外面有人喊了一声。“大人。”程琅听了放下茶杯,叫他进来。
    那人挑了帘子进来,跟他说,“探子都回来了,里头着实进不去。”
    程琅皱了皱眉,他觉得陆嘉学给他的这些人没用,语气就很冷淡了:“不过就是个大理寺少卿的府邸,能是什么铜墙铁壁的地方?”
    他摸了几个暗处都没有发现那人的踪迹,最后想来最危险的地方便最安全,罗慎远把人藏在自己那里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他已经在外面守株待兔一会儿了,除了看到孙家父女出入,往来的竟一个人也没有。正想派人进去看看,这些人却这般没用。
    程琅能把别人算计在里面,这对于他来说都是小事。但是他很不喜欢别人完不成他的任务,这会打乱他办事的计划。
    来报的人也有些犹豫:“恐怕罗慎远是早已经防备的……里面虽不说铜墙铁壁,但是巡查非常严格。也不知这些人是他从哪里招来的,属下看很可能是徐大人私自给他拨了锦衣卫。您看现在该如何是好?”
    “你可传信给都督了?”程琅又问他。
    那人点头道:“给都督传信了……来回话的人说,都督的意思是不见人也可以,但务必打探到他有没有走漏口风。”
    这跟把人抓出来比有什么区别?
    难怪陆嘉学要把他找回来给他办事,别人怎么掐得过这位新科状元罗慎远。
    程琅看了看罗府的大门说:“进不去就算了吧。”他闭上了眼睛又靠在了车壁上,慢慢说,“给我守着。”
    晚膳的时候,罗慎远派人过来请宜宁过去吃饭。她去的时候,他却已经回书房去了。宜宁还以为罗慎远是为了她干涉他的私事生气,她也有点不高兴。不跟她一起吃饭让她过来干什么?看到满桌都是她喜欢的菜色也没什么胃口,喝了碗粥就回房去了。
    收了碗筷之后仆妇去向罗慎远禀报:“……三少爷,小姐只喝了一碗粥。”
    “她生气着呢。”罗慎远边看卷宗,边说,“我早上会早些出门,你给她做些她爱吃的点心,她越发瘦了。”
    罗慎远是想尽量少见她一些,真不知道领她回来干什么。一旦想到她睡在不远处,触手可及,也不怎么能静得下心来。他端起茶杯饮了茶,旁边伺候的护卫就是一惊:“大人,茶水已经冷了,小的给您换一杯吧!”
    “不必了。”罗慎远问,“守在胡同口的马车还没有走吧?”
    护卫道:“还没有走呢,大人这是要引蛇出洞?”
    罗慎远摇头说:“这蛇狡猾得很,不会轻易出洞的。”他把手里的茶杯放下了,“汪远和陆嘉学都没有动静,这次恐怕是派了高手过来。你别让他们注意到就是了。”来的人应该是程琅,这人算是陆嘉学手下厉害的人了。
    罗慎远让护卫先下去了。
    那刘璞虽然是个贪官,亲信却极为忠心。折磨成那样了都半句话没有说。
    徐渭让他不择手段都要套出话来,按着这件事的脉络摸清楚。但都要挫骨扬灰了也问不出来,那还不如别从这个人身上下手。
    罗慎远靠在太师椅上,看着燃烧的蜡烛静静思索。
    *
    宜宁这天倒是很早就起来,早饭都没怎么吃,指挥屋子里的丫头婆子洒扫。孙从婉说过今日要来找她的。
    她一问仆妇,才知道罗慎远一早出门去衙门了,一会儿该会回来的。这才去了正堂迎孙从婉,孙从婉从马车上下来,她今天穿了件品蓝色的缠枝纹褙子,雪白的十二幅湘群,海珠耳坠儿,风一吹湘群就衣袂飘飘,漂亮得有几分仙气了。
    进了堂屋,孙从婉让仆妇搬了几个盒子给宜宁。
    这位孙家小姐倒是舍得,送的都是上好的珠宝脂粉,还有一盒琥珀香膏,闻上去竟然有股淡淡的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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