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地站在自己的墓前,看自己墓地的感觉很奇怪。以前她从来没有来过,甚至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
    一瞬间感觉竟然很复杂,沧海桑田,万物变迁,竟然有个小小的、她的长眠之地存在。
    如果真的就此长眠于地下了,也许就什么都没有了呢,从此安安静静的。罗宜宁突然想到这里。
    但她还是庆幸自己重活了,她遇到了这么多对她好的人,罗老太太、林海如、罗慎远、魏凌,在她的生命里非常美好的人,对她来说他们值得一切。让她变得丰满而充沛,不惧怕于任何事情。
    罗宜宁走近了,才发现上面刻了她的墓志铭。
    君讳宜宁,京之顺德人,二甲进士罗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学……
    归于学。
    嫁与他为妻……
    是他的字迹,他刻上去的。
    就算她已经不喜欢陆嘉学了,看到这里还是心里发抖。怎么可能没有丝毫触动呢,这些毕竟曾经是她的生活。
    陆嘉学站在不远处和他的下属说话,每年过年都要进行祖坟祭祀和修整。祖坟毕竟是关系家族兴旺的,要好生看着。他谈完之后过来找她,见她走到这么荒僻之地,就说:“你可别想其他主意了,折腾自己而已。那边太冷了,过来。”
    他伸手要牵罗宜宁离开,沿着山路下山,又飘起细碎的小雪来,夹杂在寒风里。
    马车在山下候着,罗宜宁知道陆嘉学要带她去个地方,却不知道是哪里。当年唯一幸存的人,他究竟指的是谁?
    马车内封闭温暖,什么都不能看。陆嘉学坐在马车里听下属的汇报,还是与边关有关的事。罗宜宁既然走不了,便离他远远地坐着,缓缓地将车帘挑开了一道缝隙,她这次发现马车已经到了午门外。
    陆嘉学要带她进宫吗?
    她有点惊讶。马车穿过了长长甬道,从偏门进了宫中。
    陆嘉学这时候与她分开了,他要去乾清殿向皇上复命,吩咐那两个婆子一路看守宜宁。宜宁被那两个婆子按在轿子中,随后经夹道进入景仁宫中。
    宫女送了花房培育的新鲜茶花上来。
    皇后坐在偏殿中依靠着明黄色绣百鸟朝金凤纹的迎枕上,屋内烤着炭,旁边细长瓶颈的汝窑四季如春梅瓶插着几支含苞的红梅。她拿着套了漳绒的手炉取暖,懒洋洋地说:“今日的红梅剪得不好,骨朵儿都没有开。”
    伺候的掌事宫女屈身说:“娘娘,天气太冷,骨朵儿都畏寒不肯开呢。炭火暖些时辰就好了。”
    皇后若有所思。
    外面宫女进来道:“娘娘……都督大人要您见的人来了。”
    皇后霎时坐直了身体,她毕竟抗争不过陆嘉学。她轻吐口气。“叫人进来吧。”
    能让陆嘉学这么看重的人,究竟是谁,其实她也是很好奇的。她叫人清退了左右,一会儿只见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夹着个女子进来。
    罗宜宁裹了猩红色的貂毛斗篷,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抬头看了看周围的陈设。景仁宫这处她自然是来过的,也就是那次遭了祸事,然后他才说愿意娶她。如今想来,什么都是一环扣一环的。
    皇后叫人给她端茶上来。才看到她伸手除斗篷。
    当她露出脸的时候,皇后睁大了眼。
    这不是……陆嘉学的那位义女吗?当年她丝毫未放在眼里,还准备娶来给三皇子做侧妃的那个!
    罗宜宁给她屈身行礼:“皇后娘娘,许久不见了。”
    她坐下来,拿了炕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茶,茶水冒出阵阵热气:“我便是来见你的,陆嘉学让您告诉我当年宁远侯府的故事。”
    皇后听她直称陆嘉学的名讳,更加是奇怪。说罗宜宁是义女,陆嘉学这态度可绝不像是对待义女的。宫里头还有个赵明珠也挂的他义女的身份,没见着他怎么过问过。刚才那两个婆子,说是在伺候她,莫不如说是监视她。
    她叹气道:“罢了,也不知道他把你一个无辜的人扯进来做什么,你要是想听,我就说给你听。只是出了这儿,一切都要忘了。”
    她换个人称说给罗宜宁听,把自己避开了。
    皇后叫贴身的宫女换了炉子里的炭,屋内暖得让人想睡觉。好像太阳很好的午后,人在晒着一样。什么都暖洋洋的,也没有危险。
    那些蓄势待发,暗欲涌动的往事,好像因此没这么惊心动魄了。
    宜宁却一直看着皇后的脸,随着她慢慢将那些故事讲出来。她越来越说不出话来。
    从皇后的叙述中,她拼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这和她所了解的蛛丝马迹是对得上的,有些疑惑不解的地方也有了解释。例如陆嘉学杀她后为何不娶。再例如陆嘉然有时候看她的奇怪目光。
    她随后问了皇后几个问题,越来越确定,皇后说的也许是真的!
    陆嘉学真的不用杀她,凭借他的能力,若是想取得侯位不是不可能,不用以她的死来发难。杀她的那个人……竟然是个她从未料到的人!
    真的不是他杀的!
    那她恨陆嘉学的这么多年算什么?她那些所谓的报复行为算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做过,却遭受妻子离去,重重打击,他们那些过去里,他是真的爱她的。
    隐瞒和欺骗不过是保护。当年调侃和轻松温暖,如今的冰冷漠然。都不过是造化弄人而已。
    皇后看她不说话了,又道:“已经很多年了,其实很多事本宫记得模糊……也许有出入的地方。”
    她看罗宜宁的脸色很奇怪,就问:“你……可否是身子不适?”
    罗宜宁站起来:“谢过皇后娘娘关怀,我尚好,只怕要告辞了。”
    前两天受寒又奔波的,现在是有点头重脚轻。在大同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养好。
    皇后看到她搁在猩红袖口下的手,手腕上套了一金一玉两个镯子,不知道是什么打扮,没得这么戴的。难道是陆嘉学喜欢这样的?她说:“不急,瞧你脸上都没什么血色。本宫让我身边的嬷嬷给你看看吧,她是我惯用的人。医术尚可。”说罢让人叫徐嬷嬷进来,罗宜宁见皇后执意,还是坐了下来。
    徐嬷嬷就在外头候着,进来给罗宜宁把脉。
    徐嬷嬷几息后咦了一声,她能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最擅长的就是妇儿疾病。有什么端倪一把就能摸出来。
    徐嬷嬷缓缓放开了手,笑着说:“这位太太是年轻有孕,不可受凉。得静静养胎才是啊。”
    罗宜宁本来满心敷衍,没仔细听。突然才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有孕?
    徐嬷嬷又顿了片刻,劝道:“您这胎气有些不顺,您是不是安胎药没按时喝?太太是头一胎吧,不知这养胎的重要,安胎药是要按时喝的。”
    外面传来太监通传的声音,陆嘉学来接她了。
    因偏厅是会客之处,陆嘉学就进来了。他仍披着他的灰鼠皮斗篷,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那事皇后娘娘都同你讲了吧?”
    罗宜宁抬头看他,突然有点紧张。她居然有孩子了……还是罗慎远的孩子!陆嘉学要是知道了……
    她心跳极快,但是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徐嬷嬷行礼说:“奴婢失礼,想必该是侯夫人才对!侯夫人有孕,安胎药断断是不能少的,都督大人还望注意才是。”
    陆嘉学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消失了。
    “安胎药……”他轻轻地呢喃道。
    “是啊,两月胎相不稳,正是要好好看管的时候。”
    陆嘉学笑了:“我知道了,多谢嬷嬷。今日就向皇后娘娘告辞了,有空再来拜访吧。”
    他侧头看宜宁,伸出手拉她,见她不动就笑:“你还不起来?”
    罗宜宁是被他拉出景仁宫的,他走得其实不算快,脸色也看不出端倪。只是周围的气场,沉得像六月的风暴即将要压下来。罗宜宁甚至怀疑这只是她的错觉,他带她上了马车后甚至也没有说什么,没什么过激的反应。而是对车夫说:“过前面那道门去。”
    前面一道朱红色的宫门开着,他突然从后面伸出手抱着她。
    罗宜宁看到有几个身影从乾清宫出来,走得近些才清楚了,她一眼就看到他在其中。孤拔而清俊,穿着朝服。他好像瘦了些,也可能从她这里看过去就是这样的,官员簇拥着他,嘴唇微抿,还是不太爱说话的样子。他走下了台阶,这时候离她最近,可能只有五丈远。
    罗宜宁突然就控制不了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他了!想喊他的名字。她就在这里啊!但是陆嘉学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从容地说:“他听不到的。”
    罗宜宁挣扎得眼泪都出来了,嘴唇使劲蠕动,却只有艰难而模糊的声音溢出。
    罗慎远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回头来看了一眼,但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又走远了。远处有簇拥轿子的人在等着他,虽然老师受苦,他却比原来权势大多了,轿子竟然能进到宫里来。
    有人跪于乾清门外,大雪遍地,那人衣裳单薄荏苒,罗宜宁一眼就认出是杨凌。很多清流党都已经退了,坚持的并不多。罗慎远的轿子走过他的身侧,当真是停都没有停。抬轿子的人也很漠然,杨凌单薄的身影一晃,似乎有点支撑不住。
    徐渭马上要被处死了,这是他争取最后的机会。罗慎远果然没有理他,一切还是跟前世一样的。杨凌还是会死,他死之后群朝激愤,却会被汪远压下去。这些离她就这么近,就在眼前!
    陆嘉学的手终于放松了,罗宜宁挣脱了陆嘉学的手,真的就想打他。
    谁知被他拦住了手:“别跟我动手,你肚子里有孩子,你不知道吗?”
    “我昨晚请人来给你把脉过。”陆嘉学出了口气说,“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是一直在压制而已,你别激怒我。”
    他又把她抱进怀里,淡淡地跟她说:“他老师午时就要斩首了,但他却还因此权势更大了,你说你三哥是个清官吗?他的本质和我是一样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人……罗宜宁一直知道,她周围有几个好人?她也不算什么好人。陆嘉学手段用尽,他更不是好人。
    陆嘉学缓缓摸着她的头发,抬头眼神微冷道:“罗慎远现在繁花锦簇,但只要我想,他还是斗不下去。你怀孕这事,其实我很想杀了他……你跟我离开京城,我放过他。”
    陆嘉学有兵权,这么多年地位超然,的确无人能敌。
    “你这是什么意思?”罗宜宁问,“我有了罗慎远的孩子,你……”
    陆嘉学的表情很复杂。
    他的语气平淡:“……宜宁,我可以不计较这些。我等了你十四年,真的等不起了。”
    *
    “罗大人,您怎么了?”
    见他心神不宁,走在马车旁边的护卫就问道。
    “没什么。”罗慎远摇头淡淡道,又问,“锦衣卫可回话了?”
    “回了话的,说都督大人一直在大同布置。”护卫道,“密信属下已经烧了。”
    罗慎远闭了闭眼,他说:“明日去大同。”
    “大人,那杨大人……倒也可怜,”护卫有点犹豫,“冻成那样都不肯走,这天气多冷啊。”
    罗慎远没有说话。
    罗慎远刚到家,就有人匆忙跑来传信,喘着气说:“大人……宫里……宫里出事了!”
    罗慎远心里微紧,就在刚才正午,徐渭已经在菜市口被斩首了。
    现在在宫里出事的,只能是杨凌。
    的确如他所料。恩师最后还是被砍头,杨凌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沉默很久,他决定要死谏汪远。老师未曾贪污,他操劳一生为社稷筹谋,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满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徐大人一身官服常年的穿。见人总是笑眯眯的,喜欢点毛豆烧酒,就这么点小嗜好。那真正贪污,买卖官位,以手段陷害官员的。却因为权势太大无人敢说,任由他陷害忠良!
    但是皇上如何肯听他的话,反而因他连天的烦被激怒。皇上在气头上,他不是要死谏吗,那就下令打个半死再说!
    杨凌被杀威棍打了一顿,那棍子可不一般,手腕粗,打下去内脏震烂的都有!杨凌几乎奄奄一息,然后被拖去了牢中。
    罗慎远去刑部大牢里看他。
    轿子急匆匆地到了刑部,罗慎远看到他的时候瞳孔微缩,杨凌比他想得还凄惨得多,背部血肉模糊得见骨,真的快要不行了。
    死谏,不成就是死。
    要不是暗中有人下重手,不可能一打就是死的。下手的人有轻重,明显是被人授意了。
    罗慎远走到他身边,杨凌抬起头,看到是罗慎远,他勉强地说:“……还以为……以为皇上会听一听……”
    罗慎远说:“近侍太监是汪远的人,怎么通禀全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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