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女大公的海崖城堡通向萨雷斯公国首都城区的路有两条,在那起伏的山峦和波浪般的树林之间、两条路都必经的路上,坐落在着萨雷斯公国令令整个高登海姆帝国闻风丧胆的蔷薇骑士团。
    最初蔷薇骑士团只是由贵族子弟组成的荣誉骑士团,后来几经改组扩大,在合并了公国首都的城防军、解决了四场大大小小的叛乱冲突之后,一举成为了公国的最重要的武装力量。因此蔷薇骑士团大部队根据不同的分工驻扎在整个公国各个重要的守备处,其中与最初荣誉骑士团规模相当的中央团则驻守在此,负责一部分城防治安以及至关重要的女大公的安危。
    即使蔷薇骑士团不再只是荣誉称号,而需要肩负起公国的军事任务,萨雷斯公国的贵族青年仍然以通过选拔进入蔷薇骑士团为骄傲。如果能进入中央团的话,“女大公的看门狗”这种蔑称都成为了至高无上的赞美。
    高耸的拱形大厅里,击剑的训练声强烈而振奋,无数穿着同样护具不辨相貌的骑士们两两一组互相练习着,剑光耀眼,锐声喧嚣。熙熙攘攘的骑士当中,一位骑士身形较为纤细,攻势却十分猛烈。对战的骑士防守得当,但也几乎被逼得没有了退路,只能放弃防守一转攻势,就在他转为进攻的一瞬间,身形纤细的骑士一举击中前胸,击杀得分。
    洛伦斯摘下头盔夹在腰侧,甩了甩被汗水黏住的棕色头发,露出了灿烂而明媚的笑容,丝毫不见输掉的丧气。
    “是我输了,大公殿下。”
    对手也摘下了头盔,稍微理了一下有些松散的黑色盘发,笑眯眯地看着对面这位蔷薇骑士团的副团长洛伦斯。
    “下次再故意放水,我就把你的副团长职位给撤了,让你去刷厕所好了。”
    自从十岁以后,足以作为丰厚政治筹码的美貌脸庞被破魔箭擦伤,安托万就不再作为家族联姻的候选人,而在长兄利奥波德的提议下成为了萨雷斯公国未加封的大公储,接受萨雷斯家族悠久历史下对于大公储的教育。或许贵族小姐不需要学习剑术或者射箭,但女大公必须样样精通。
    洛伦斯挠了挠头,呲牙笑了起来:“有那么明显吗……那大公殿下还要继续打吗?”
    “不打了。”
    安托万索然无味地把手里的头盔往他怀里一扔,转身就从其他对战训练的骑士旁边往外走去。洛伦斯见状,立马抱着两个头盔迈开长腿快步跟了上去。
    “哥哥那边有什么新情况吗?”
    走出大厅,夕阳的光辉斜斜地洒入层层拱廊中,安托万稍微解了解护具的领口,询问着洛伦斯。
    “皇帝陛下已经抵达恩托利亚王都,暂时没有什么异常。”
    “好,对于恩托利亚王子的调查,希望你也能尽快给我一个结果。”
    洛伦斯有些欲言又止。
    “……您是认真的吗?”
    安托万回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我喜欢过开玩笑吗?”
    在利奥波德被七位选帝侯确定为高登海姆的皇位继承人时,十五岁的安托万也被加封为女大公殿下,在加封仪式上护送女大公殿下的骑士便是萨克辛伯爵家十八岁的次子洛伦斯。女大公是不可能远嫁他乡的,因此从加封之日起,威风凛凛的护卫骑士洛伦斯便被看做是萨雷斯家族选定的女大公夫君候选人之一——虽然女大公从来没当过真,但显然洛伦斯是有些在意的。
    “必要的时候,恩托利亚王子是我们重要的合法筹码,毕竟他是独生子,”安托万甩了甩剑,挥出凌厉的响声,“也就是未来的选帝侯。”
    “我以为您对于联姻没有兴趣。”洛伦斯小心翼翼地试探。
    “但我对选帝侯的位置很有兴趣,也不介意养一个以选帝侯权杖作为陪嫁的废物。”
    随侍的女仆端着托盘走过来,安托万拿起托盘中的其中一杯冰过的白葡萄酒,一饮而尽。洛伦斯原本劝说过安托万不要在运动之后饮用冰酒,安托万先是充耳不闻,后来直接以“死不了”为理由堵了回去。区区副团长拿女大公又有什么办法呢?到现在,洛伦斯索性陪她一起喝了。
    “说到恩托利亚王子,听说城堡里来了一位异族客人。”洛伦斯饮下一杯冰酒,忽然就像壮了胆一般,问起了这个在脑海里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是啊,怎么了?”
    “我在想,大公什么时候会为这位异邦客人开一场宴会呢?”洛伦斯双手背在身后笑得阳光灿烂。
    安托万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刻薄话却又被他的笑脸堵着说不出来。安托万认识洛伦斯的时候,她刚刚十一岁,总是刻意偏着半边脸,对所有的事都半信半疑,个子高高的洛伦斯站在她身边微笑,如同夏日阳光倾泻而下。能让她付出信任的人不多,洛伦斯算得上其中一个,虽然有时候会觉得洛伦斯笑起来太耀眼烫得人要命,但总归是没什么坏心思,也不曾畏惧不祥。
    安托万笑起来阴恻恻的:“萨克辛副团长十分清闲,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洛伦斯连忙摆摆手:“我就随口一问,大公别当真。”
    安托万拍了拍他的肩头,挑了挑眉,对他留下一个玩味的眼神,便回到骑士团为她预留的休息室沐浴更衣了。
    洛伦斯略微紧张的心稍微放松了片刻,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紧张了起来。他看了看手里安托万的头盔,想要出声叫住她,但想了想还是没能张口出声,只是站在拱廊的一头,慢慢地摩挲着她的头盔。
    晚间,海崖城堡。
    阿斯泰尔坐在窗台上透气。房间的门有沉重的打开声音,他没有回头,下午的时候他拜托侍从把之前借阅的书还了回去,按照以往的规律,大概晚上就会有侍从来送另外的书籍。
    侍从进来放下了书,却似乎没有走的意思,迟迟没有再听见关门的声音。阿斯泰尔回过头去,却发现安托万正站在他的书桌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别坐窗台上,小心摔下去。”
    深海长大的阿斯泰尔偏了偏头,跳回了室内。虽然不太能够理解“摔下去”这个概念,但想了想练习走路时摔的跤,阿斯泰尔觉得安托万的提醒有点道理,大概从这个高度下去只会摔得更疼。
    安托万看见他回头看着她的眼神里一瞬间点燃了光芒,她忽然觉得有些愧疚。就好像养了一只宠物,她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可做,可小宠物的全世界也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把你关在这里,你不怪我吗?”
    安托万拿起书桌上阿斯泰尔未看完的书籍,翻到他夹了书签的那一页,装作漫不经心地阅读起来。
    金色长发的美少年从窗口走到书桌前,拿起羽毛笔在羊皮纸上慢慢地写下一行字,迟疑了半天,还是顿住了笔,把羊皮纸递给了安托万。
    “因为我是无法自控的怪物……”
    短短的一行字,以迟疑时滴落的墨水痕迹为结尾,安托万的心尖锐地刺痛了一下,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曾经她也自怨自艾,她是不祥的怪物,被破魔箭剥夺了记忆,不配去代表家族联姻,没有任何的价值。她记不起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在父母长辈一次又一次的或逼问或哀求下,她觉得她一定是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她肯定是闯下了弥天大祸。
    哪怕如今她已经贵为女大公,公国领土日益扩张,手握着让整个帝国都不敢轻视的兵力,她也始终无法与十岁的仿徨恐惧和解。
    安托万啪地一声合上了书,甩回桌面上。十二年前的惊惶好像又找上了她,她略显紧张地抱住了双臂。
    “如果我月圆之夜不帮你呢?你就愿意死去吗?”
    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划过,沙沙作响。阿斯泰尔并未多言,只写下了一个词语。
    “宿命。”
    只要能够来到你身边,一切的诅咒都是宿命。
    安托万忽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她倾身上前一把狠狠抓住了阿斯泰尔的手臂,咬牙切齿地说:“没有什么宿命!这世界上只有怪物才活得下来,要想活命就得做怪物,我们都是怪物!”
    说完她就发现自己失言了,一向戒备心很强的安托万大公为什么会对没见过几面不明底细的人说这些呢?作为大公,她不应该这样。
    安托万甩开他的手臂,后退了几步,阿斯泰尔怔怔的,想要走过来伸手再拽住她,吓得安托万连连后退,索性落荒而逃。
    她既不敢相信阿斯泰尔的真心,也不敢面对过去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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