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伦佐是个很少会回忆过去的人,对他而言,他的前半生并不美好,它被那灰暗与血腥覆盖,唯有几点令人安心的光点,也早已黯淡了下去。
    所以回忆什么用都没有,也就没有必要回忆了。
    漫步在记忆的长廊中,洛伦佐时而欢喜时而悲伤,尘埃散落在微光之中,如同群星般熠熠生辉。
    有时候他活的太投入了,全身心的投入对妖魔的猎杀中,沉浸到忘我的境地,直到就连这些曾经他短暂拥有过的美好也被遗忘了,如今想起来却有着别样的感觉。
    “真长啊……我有这么多回忆吗?”
    洛伦佐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延伸进视线尽头的长廊,他也有些疑惑。
    赫尔克里解释过,记忆是个抽象的、没有具体形态的概念,同样基于其上衍生的记忆宫殿也是如此,不被常识所束缚,就像光怪陆离的幻觉。
    长廊开始扭曲,洛伦佐有所警惕,但还是稳稳地站在原地,紧接着地面开始塌陷,但不是那种无规律的破碎,似乎有锋利至极致的剑刃切割过,它们整齐的裂开,变成了一块又一块古朴雕满花纹的岩石。
    每一块巨大的岩石之上正好竖立着一扇记忆之门,随后它们开始逐一落下,呈螺旋状不断的旋转、延伸,直到这巨大的阶梯下展到了最漆黑的深渊中,不可窥视。
    洛伦佐站在岩石的边缘,望向那深邃黑暗的下方,毫无任何的光亮,在看向头顶,那是他来时的路线,通往宫殿外的大门敞开,门内灯火明亮。
    这已经不是人工开凿的空间了,而是由那迷幻的意志所铸就的宫殿,这里犹如深渊,数不清的岩石托举着大门,悬浮在这深渊之中。
    洛伦佐短暂的犹豫后选择了继续向下,或许这是自己潜意识的暗示,那些所有被遗忘的,都被随意的丢下,坠入这深渊的最下方,他继续前进,随着他的掠过,一扇又一扇的大门开启,回忆如潮水般吞没了他。
    “我们就要植入秘血了……047。”
    042躺在柔软的草地之上,眯着眼,仰望着那蔚蓝的天空,轻风拂过他的身体,似乎有无形的手在拥抱着他。
    “怎么了?”
    047坐在一旁的树荫下,他在看书,这个家伙身边永远不缺书籍。
    “你不害怕吗?”
    042有些好奇地问道,阳光刺眼,他只能微眯着,无法睁开。
    “他们说植入秘血会死人,我们都会死,很大的概率会死。”
    042坐了起来,看向树荫下的047,有人跑过他的身边,是一群和042同样的孩子。
    平常他们少有自由可言,可随着植入秘血的推进,教士对他们的看管也松了很多,有些孩子以为那些古板的教士终于开窍了,可042倒觉得这更像是死亡前的怜悯。
    “谁也不清楚谁会活下来,可能你会死,我活下来,也可能反过来……就像个奇怪的赌局,闭上眼睛,赌自己能不能醒过来。”
    042站了起来,走到了047的身边,一起坐在了树荫之下。
    “你害怕死亡吗?”047合上了书籍,看着042。
    “没有人不怕……难道你不怕?”
    042一脸怀疑地看着047,不过怀疑很快便消散了,其实以047的性格来看,他或许真的不怕死。
    “怎么说呢?”047想安慰一下这个家伙,可有另一个说道。
    “别这么悲观啊,或许你就活下来了呢?而且我们都不清楚具体情况究竟是什么,也许只是教士在吓我们呢?”
    突然有声音响起,016从树后走了过来,不止有她,还有另一个熟悉的家伙。
    “不过,如果说当做赌注的话,我建议你最近都不要做什么损运气的事。”
    011在这之后也走了出来,他一脸奸笑地看着042,而042则瞬间警惕了起来,但想到011说的话,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损运气?”
    “是啊,运气都是有定量的,用一点少一点,直到用没了。”
    “这是什么歪理?”
    “别不信,我可就靠它活到现在的。”011说。
    042则有些厌烦,“那想必你死定了啊,你之前赌了那么多。”
    011是这群孩子里的赌徒,当然算不上什么正经赌徒,他喜欢和大家赌晚饭,教士的们的奖励,一些没什么价值,但对于这群孩子却十分珍贵的东西,而奇怪的是这个家伙永远不会输,每次赌他都赢了。
    “赌和赌之间也是有区别的042,我和你们那都不叫赌,只能说是单方面的耍诈,根本用不上运气。”
    011摆了摆手,“谁叫你们太笨了。”
    042当即就想起身揍这个家伙一顿,可011的动作是如此的矫健,042根本抓不住这个滑溜的家伙。
    紧接着有火焰漫过了草地,死尸堆积成了小山。
    “你还是赌输了啊……011。”
    洛伦佐忍不住地说道,越过那些记忆,继续向下前进,一块又一块的岩石,步伐不快也不慢。
    说实在,这些过去的回忆早已模糊,如果不是借着这记忆宫殿,洛伦佐可能也无法回忆的如此清晰,那些早已死去的人,那些早已遗忘的事。
    可突然有一道门吸引了他的注意,与其余的门不同,它并没有因洛伦佐到来而主动敞开,它紧闭着,木质的门体似乎经过大火的燃烧,表面碳化开裂。
    洛伦佐停在这扇门前,犹豫了片刻,用力地推着,仿佛要推开一座山石般沉重,直到其间有了微微的缝隙,而那缝隙后透露着死意,有灰白的尘埃溢出,仿佛是死者燃尽后的余灰。
    突然他知道这扇门是什么了,每个人都曾有着痛苦的记忆,而那些痛苦的记忆被潜意识判断为坏的,回忆起它会对自身带来负担,于是它们被刻意地遗忘,直到落满灰尘。
    很显然这便是一段被刻意遗忘的过去,可就在洛伦佐意识到这些时门开了。
    洛伦佐根本来不及做任何的准备,紧接着刺痛的疼痛覆盖了他的全身,随后数不清的手臂从门后伸出,它们颜色惨白带着腥臭的血迹,苦难的呢喃在其间回荡,将洛伦佐拖入了门后的世界。
    撕裂的痛苦之中,不知名的液体灌入了洛伦佐的口鼻,他痛苦地咳嗽着,用力挣扎,但那数不清的手臂如同牢笼般死死的禁锢住了他,寒冷从那伤口之中钻入躯体之内,耳边传来悠扬的鲸鸣。
    ……
    “怎……怎么回事?”
    赫尔克里慌了,他看着眼前的洛伦佐,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随着风茄草的烟雾覆盖,洛伦佐沉沉地睡去了,意识处在清醒与昏迷之间,去窥探那记忆的宫殿。
    其实这挺像催眠的,洛伦佐闭上眼睛后似乎成功地进入了记忆宫殿,这个家伙时不时露出温和地笑容,一会高兴,一会难过,昏暗之中这些表情有些模糊,但赫尔克里还是清晰地看到了。
    他掐着时间,首次进入的时间不宜过长,而就在他准备唤醒洛伦佐时,异变突然发生了,洛伦佐紧闭着眼低声哀鸣着,仿佛是在承受着残忍的刑罚。
    这根本不是探索记忆宫殿会发生的事,赫尔克里脑袋里一片空白。
    洛伦佐倒在了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抽搐着,可以明显地看到青色的血管凸起,双手用力地捶打着地面,锋利的指甲在其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洛……洛伦佐!”
    赫尔克里试着喊醒他,可洛伦佐此刻就像失去理智的野兽,根本听不到他的喊话,他用力地撕挠着自己,转眼间他的上体便血淋淋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他疯魔般想要将其驱逐出去。
    “该死!该死!”
    赫尔克里怒骂了几声,很显然他已经叫不醒洛伦佐,几分畏惧地靠在门边,他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洛伦佐是个很可怕的家伙,从他用一个汤勺干掉了那么多人就可以看出,这个家伙危险至极,而现在赫尔克里正和一个疯癫版的洛伦佐关在一起。
    从洛伦佐此刻的自残行为来看,他确实没有什么理智可言了,赫尔克里根本来不及形容自己此刻的想法,只能大声地说一句。
    “抱歉!”
    赫尔克里说着便逃出了密室,他可不敢在那里逗留半分,就自己这小身板,洛伦佐是真的能活撕了他。
    他紧接着把密室的门关上,可能害怕洛伦佐冲出来,他又搬来了衣柜,死死的把门顶住,紧接着从另一个房间拿出一把猎枪,心悸地看着这一切。
    赫尔克里不是净除机关那些经验丰富的骑士,他慌的不行,现在做的一切只是心理安慰,他可不认为这些东西能挡住失控的洛伦佐,但他仍对洛伦佐保证些许的信心。
    “你不会就这么疯了吧……”
    密室之内洛伦佐呜咽着,他睁开了眼,但眼瞳无神布满血丝,他还没有从那回忆里脱身出来。
    记忆里他正躺在某个冰冷的地方,有纯白的灯光落下,却被眼眸里的泪水晕开,变成大抹的光斑。
    疼痛从身体的每一处传来,他试着挣扎,可能做到的只是微微地抬起头,随后看到自己那千疮百孔的身体。
    画面虽然模糊,但洛伦佐分辨的出来,洁白的钢钉将自己钉死在了原地,有数不清的输液管连接着自己,血液被外置循环,而整个胸膛被切开,那坚固的骨骼也随之碎裂,露出那跳动的心脏。
    这似乎是一场葬礼,但更像是一场处刑,有数不清的黑影围着自己,它们伸出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来回切割,同时还窃窃私语着。
    “加大麻醉剂,他还不能醒过来。”
    “开始输入秘血……”
    “准备缚银之栓,先从胸口开始安装。”
    铿锵的铁鸣不断,随之而来的彻骨的痛苦,到最后只剩下了呆滞的麻木。
    洛伦佐曾以为自己不记得植入秘血的过程,实际上他是记得的,他曾在手术的过程中短暂地醒来,而那些模糊的记忆一直藏在他记忆的最深处,被他刻意的遗忘掉。
    可就在这昏暗之际,有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声音的主人是如此的苍老,仿佛干瘪的尸骸般。
    “把它也一并注入吧。”
    老人从黑暗里走了出来,在那纯白的光斑下他也化作了黑影的一员。
    “可……他或许会死的,秘血的植入已经令他很吃力了。”有人说。
    可老人并没有理他的意思,只是沉默着,那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这扭曲的身体,整个身体被完全的切开,就像残忍的活体解剖,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内脏器官,还有那些在灯光下惨白的骨骼。
    “这是钥匙,升华的钥匙。”
    老人这样说着,就像在念叨着古老的咒语,完全不顾周围人的劝阻,将一支针剂刺入了输液管里,让其与那猩红的液体一并涌入他的躯体里。
    “不不不!他会死的!我们……不,你已经没有材料去准备下一次仪式了!”那人说道,“我们已经失去了对教会的控制力……这是我们最后能调用的圣杯之血了!”
    “可如果他无法承受这些,我们同样也没时间去等待下一次仪式了,不是吗?”
    老人反问道,他活了太久了,久到死神一直游荡在他的身边,随时准备挥出那致死的镰刀,带走这苟延残喘的灵魂。
    “坚持住孩子,你会是我的延续。”
    粗糙的手掌按在了男孩的脸上,明明是如此的残忍的行径,可男孩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痛苦,他似乎正在熟睡一般,脸上有着天真的表情。
    “继续……我们从妖魔的体内提炼出强大的血液,但为了令人体能承受这些,我们反而对那强大的血脉不断劣化……说到底秘血也只是那神圣的残次品。”
    “他……会死的。”
    那人有些悲伤地看着这一切,附近的人已经准备好了,有的人甚至拔出了钉剑,可能那个男孩再也醒不过来了,取而代之的是疯狂的妖魔。
    可老人不在意这些,他低下头,模糊的视线里洛伦佐勉强能看清他的面容。
    他轻声颂起了圣歌,苍老的歌声悠扬,就像摇篮曲般安抚着那些备受折磨的灵魂。
    “是……你?”
    洛伦佐回想起了那老人的名字。
    随着秘血流经躯体,将死的身躯奇迹般的抵住了那疯狂的侵蚀,不需要什么缝合,恐怖的生命力被赋予给了这具躯体,血肉蠕动着愈合在了一起,将那银白的骨骼也就此包裹在了血肉之下。
    “对……就是这样,孩子。”
    很多年前,某个阴暗的角落里,洛伦佐·美第奇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脸颊,哼着古老肃穆的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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