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粮库里有几个大夫,事先从城里请来救治伤员,包括黑衣军的伤员和格沁守军的伤员。
    顾雨亭见到林庶灵背着昏迷不醒的陈书同回来,没心思写粮票,忙着找大夫给好友看看。
    大夫帮陈书同诊脉,顾雨亭问道:“怀馨园没打下来?”
    他以为陈书同受了外伤。
    林庶灵摇头,情况远比没打下怀馨园更糟,“马至筠死了!”
    顾雨亭瞪大双眼,转头望向躺在床上的陈书同。
    “人不是我杀的!”
    谁想陈书同猛地起身,将那大夫吓了一跳。
    陈书同急火攻心,一口气顺不上,导致突然昏倒。大夫一根银针刺在穴位上,吃痛惊醒,没先喊痛,下意识为自己辩解。
    “我带人赶到时,马至筠已经死了,他是自杀,不是他杀,咳咳……”陈书同情绪万分激动,一时气顺不上来,连着一阵咳嗽。
    大夫示意他躺下,拔出那根银针,再三叮嘱他不可动怒,动气。
    “病人需要静养,这几日还是少走动为好。”
    临走时,大夫又向林顾二人交待道。
    两人将大夫送走,房间回归寂静。
    陈书同坐起,要起身,被林庶灵止住,想让他多休息,事已至此,再多辩解也于事无补。
    “你不相信我?”陈书同问出一尖锐问题。
    林庶灵苦笑道:“书同,我相信你,以你的为人不会做出草率之举,可其他人会怎么想,就不是咱们可以左右的。”
    他信与不信无关紧要,官兵信不信方才要紧。城卫营副使姚三当不会听信陈书同的一面之词,不然林庶灵不用急着,冒风险把人从城里带出。
    陈书同神色黯淡,他承认此行是莽撞了,一切都是一个圈套,从头到尾,他被华新民玩弄于鼓掌之间。章昭手里的相机就是铁一般的证据,照片一旦登上新青年报,向天下人公开,到时候他再无翻身之地。
    “庶灵,我有话想单独和雨亭说,麻烦你先出去稍等片刻。”陈书同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顾雨亭连说不用,他们之间没有秘密需要规避,再者林庶灵不是外人,完全可以当面说清。林庶灵识趣,没有继续逗留,离开了小木屋。
    “雨亭,我完了!”
    陈书同头深深埋在被褥间。
    这简简单单三个字——我完了。让顾雨亭心中一阵冰冷,以陈书同的心性,说出这三个字,事情恐怕再无回旋的余地。
    是的,陈书同完了。
    林庶灵从房内走出,回忆起怀馨园的一幕,小院内多出两人。
    华新民!
    为什么华新民和章昭会出现在怀馨园?照理华新民应该在仓库总揽全局,为什么会比他抢先一步出现在怀馨园?
    林庶灵回顾事件始末,愈发觉得攻打怀馨园之事背后疑点重重。
    “庶灵,庶灵!”
    沈复博不知何处从后走出,手里拿着一本账簿。
    林庶灵回头,发现此时天已大亮,过了于法兰克人预定的时间,好在粮库中川流不息的车队停止,他们赶在天亮前,搬空六号仓库七万石存粮。
    沈复博赶来正是要向攻打六号仓库的指挥,林庶灵,汇报一夜来的收获。
    此战,共收缴格沁存粮七万三千石,超过九成是未加工的稻谷。时间紧急,地里刚割完稻子,粮食就被人从农户手中收走,没来得及打成大米。
    沈复博汇报得非常认真,沈家的账目记载的条理有序,米面分开,重量袋数,条条在目。
    林庶灵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没有仔细聆听沈复博的报账,他对好友异常信任,以沈家多年经营,这点小账不会有疏漏。过于放心,以至于根本没有发现,沈复博手里的账本,从第二页开始,全部是空的,若他再仔细聆听,还会发现,沈复博照着空账本念出的账目和粮库存粮没有丝毫差入。
    六号仓库存放有多少粮食,早早记在沈复博脑中。
    天亮后,聚集在沈家粮库的难民数量达到峰值,发粮票处的队伍排得老长,一眼望不到尽头。
    邱白等人没有半点喘息时间,笔纸一刻不停,接待一位又一位难民,为他们登记粮票,发放银钱,有的难民比较聪明,粮银各要一半,这无形之中加大邱白等人的负担。
    林庶灵见天色不早,马上要到学堂开课时间,先前缺过一天的课,再无道理缺第二天功课。他召集从码头回来,疲惫不堪的夏戈挺胡进等人下场帮忙,一边差人去秋实学堂报信,向先生告假半日。
    谁知报信的伙计没走出大门,秋实院助童晓馨带着其余未到场的秋实学员来到沈家粮库,人群中可见华新民的身影。
    至此,秋实学堂除被开除学籍的赵曙外,其余三十五人全部到场。这是众人自码头历练后,第二次在学斋外的地方齐聚,恰好第二次齐聚的地方同样离明州码头不远。两次的时间也很巧合,第一次发生在卫发战争开战前的初夏,第二次是卫发战争结束后的初夏。
    所有人不曾想到,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人员齐整的聚会。
    “你们怎么都来了。”林庶灵迎接院助大人,见大部队到场一头雾水。
    童晓馨笑道:“先生一早被明州府衙派人唤走,学堂没了先生要停半日。大家都在谈论你们的丰功伟绩,索性就一起过来瞧瞧,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
    “林大英雄,恐怕没有地方需要我们这些弱女子帮忙吧?”说话的是学堂三女中的苏洁,一个出身书香世家的江南女子。
    “有,有,有太多事需要你这个弱女子帮忙,没了弱女子在场,我们这些大汉子干活特吃力。”魏侯城插科打诨有一手,连哄带骗领着众人上发粮票地方帮忙撰写粮票。
    好在王立行早早写一下一纸范本,后来的学员照着写就是。
    秋实学员识趣走人,把童院助留下,林指挥这会学聪明,没混进大队伍溜走。
    童晓馨大大方方接受众人好意,在粮库内闲心散步。男女之事,双方不点破,其他人在起哄也无用,童院助可不是寻常女子,颠覆众人对江南女子的认知。
    “今儿,表现着实反常,可不像你。”
    林庶灵在后面挠头道:“我有很多事情想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从最想问的问起。”前头,童院助两腮微微鼓起,小巧琼鼻一皱,真是没风趣的家伙。
    “先生因何事被衙门传唤?”林庶灵心中有一连串想不通的问题,不知从何开始,便问出刚才心里想的。
    地上刚搬完粮食,到处是散落的谷子。
    童晓馨停下脚步,蹲下身子捡起地上散落的谷子,轻声道:“先生回来后就知道了,或早或晚又有何区别。”
    童晓馨搓一搓稻谷,分出米粒,指甲夹着米粒掐成两半。这米还真是新粮。
    她撒掉手中的碎屑,拍一拍手,转过身面对林庶灵,“其实,很多问题不妨问问你身边的人,他们比我更了解你心里想什么。”
    林庶灵想问的童晓馨猜到一二,既然能猜到,问题的答案也能知晓一二,可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需要答案。
    若一定要说出个答案,这个答案决不会是提问者想要的答案,做为一个聪明的女子,童晓馨明白什么该说,什么时候又该点到为止。
    午时。
    秋实上下一心,三十五人合力,一上午发出一万多张粮票,为两万余难民结算银钱。领到粮票银钱的难民欢天喜地的回去,再不提卖儿鬻女的事情。秋实之名随着难民回乡,在明州各县广为传唱。
    仅以战前粮价而论,一石米所换的银子不是小数。难民领着银子不会笨到回去买米,会过日子的人家拿着银钱回乡买些便宜的吃食,列如红薯,野菜之类,够一家人撑许久。更加会过日子的人家选择粮票,试着回乡后将换来的大米高价卖给镇上的其他米行,赚取更多的银子,这类人只占少数。
    领粮高峰过去,沈家的账房陆续到位,秋实众人盘算着怎么打沈复博的秋风,大伙可给沈家做了一上午的账房,不讨点好处,岂不白干活。
    沈复博直言万事好说,芳云斋雅间随时敞开大门。
    大伙嬉闹着回城,准备吃穷沈复博,迎面撞见了范先生,便顺带拉上先生一道上芳云斋。
    “正好你们都在这,有一件事情要通知诸位。”范先生望着在场的学生,说出上午从知府衙门那得知的消息,“新政府下令取消各地学堂,于两日后进行国考,决定学员成绩。从此改学堂为中学,在全国各府各县兴办中学,普及教育,从此人人皆有机会念书识字。此举顺应天下民意,秋实理应响应。”
    “遂吾决定关闭秋实学堂,提早为你们毕业,从此天大地大,你们尽去闯吧!”
    此消息一出,全场寂静。
    愣是部分人早有准备,可听到消息从先生嘴里说出时,心里不是一番滋味。
    他们这些人聚在一起读书有四年,因北方战事耽搁两年,按理还需再学一年方可毕业。毕业时间提前,很多人无法接受,走在队伍前列的林庶灵更是如遭雷击,好久说不出话来。
    “同学们,现在不是感伤分离的时候,两日后的考试事关你们的将来,新政府将以此来凭定你们四年的功课成绩,关系到你们未来的前程,好生复习功课,不要分心他处。”学生不舍先生,先生亦不舍学生,范先生双眼红润,可他依旧要劝学生以学业为重。
    人群中有学员追问,“先生,那问题的答案有是什么?”
    “是啊,先生就在这给我们上最后一课吧。民与谁争粮。”
    他们围绕这个问题争论许久。历朝历代不乏农民起义的例子,说到底,是农民家的米缸空了。
    那么粮食去哪了,该从何下手解决此事,成了关心时政的秋实学子心中最大的疑虑。学堂从此成为历史,这个问题成了最后一课的内容。
    “你们今天的所做所为就给出了答案。”
    “莫与民争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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